独孤莳乃宇文府陪嫁婢女所生,这婢女在独孤府颇干了些不可告人的阴险之事。侍妾死于非命,草草下葬,独孤铣瞒不过大舅子,曾对宇文皋透露一二。宇文家的人虽不至迁怒小孩子,但对独孤莳态度冷淡些,亦属人之常情。
宋微一时不好答话,独孤莅接着道:“除夕我和弟弟回府,陪祖父守岁。他心情不好,身体也更不好了。不停地咳嗽,还总是叹气,说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我们兄弟长大……爹爹说过,我是宪侯嫡长子,嫡长子就要有嫡长子的样子,要做家门顶梁柱。如今爹爹不在家,姐姐要生小宝宝,家里就属我最大了。舅舅家没什么不好,但是,我想回自己家去,陪着爷爷,照顾弟弟。小隐哥哥,你帮我和舅舅说一声,好不好?”
宋微万没料到小孩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见小孩眨巴着眼睛瞅自己,问:“这事儿……你完全可以自己说,干嘛非得我替你说?”
“我试过了,才说两句,舅母就开始反对。我、我根本说不过她……”
宋微思忖片刻,点头:“成,我帮你说说看。”
独孤大公子走后,蓝总管发觉皇帝陛下格外心不在焉,晚饭都吃得比平时慢。忧心忡忡表示关怀:“陛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宋微停住筷子:“没事。”发了一阵呆,狠狠扒拉几口,“就是突然有些感慨,觉得——嘿,挺惭愧的。”
说完,低头看看,神气完足吼一声:“再添一碗来!”
第161章 番外二:丙戌
新年过完,朝廷日程上头一桩大事,当属老皇帝的葬礼。
浑天监算了个上上大吉日子,在二月十六。
二月初六这天,宋微依成国公建议,先把下任襄国公和昭侯的承爵典礼办了,顺便将这二位的金印玉册也赐了下去。
新任襄国公,乃姚家四子姚子贡。而新任昭侯,则是李知宜过继的本家侄儿李淙。
李知宜在拥立新皇一事上未能主动,深思熟虑后,决定不再霸占爵位耽误后人前程,干脆利落地将继承人推了上来。他没有嫡子,几个庶子不成大器,遂选了个最出色的侄儿过继到自己名下。李淙的表现也未令他失望,驻守北疆多年,积下不少军功。
像姚子贡和李淙这样的,直接从新皇手里承爵,拿到金印玉册,往往会成为新任君主最忠心合用的助手。当初若非独孤琛身体不行,先皇又过于倚重独孤铣,依老宪侯的本意,其实非常想让儿子耗到新皇登基后再继承爵位。
宋微对自己人一贯大方,钱财方面又手松得很,拣出内库中最珍贵的一架七彩蓝田玉屏,袖子一挥,命玉工切成八大块,八位重臣一人一块。如此大手笔,霸气侧漏,叫新上任的国公武侯充分感受到了皇帝的重视和期许。他们不知道的是,八块蓝田玉中,皇帝截下自己瞅着最顺眼那块,刻上“唯圣时宪”四个字,搬到寝宫床头镇着,辟邪。
承爵典礼后,宋微先单独召见了李淙。事先打听得他武艺不错,内库里扒拉出两件兵器作为赏赐,从脸上看得出来,对方果然十分中意。闲话间得知新鲜热辣的昭侯尚未娶妻,皇帝颇为吃惊。原来李淙长年驻守边关,加上未曾承爵,身份多少尴尬,拖到而立之年,也没定下合适的人家。宋微当即拍胸脯打包票,不管昭侯相中了谁,捎句话进宫便是。李淙不明白皇帝陛下年纪轻轻提起做媒怎的这般热衷,但此举却叫他深觉舒坦。新君别的不说,至少平易近人,体贴臣属。
昭侯参加完先皇葬礼,就要返回北疆。今次单独参拜,也等于是向皇帝述职。宋微听他准备开讲边关军务,手指在御案上敲两下,侧面伺候笔墨的内侍立即提笔开始做会谈记录。原来宋微从独孤萦身上得了灵感,决意自内侍宫女中选拔培养出一支高效贴心的文秘班子。比如眼下这种情形,若没个专职秘书,身为皇帝,不光要口头应答,还要用心默记,回头更要被国公们和兵部尚书盘问。有了秘书就大不同了,接见完毕,浏览一下原始记录,盖个戳儿,派人往尚书省一送——各部门相关负责人不拿出个具体执行章程,怎么好意思回头来打扰皇帝?
昭侯告退,下一位接见襄国公。宋微让今日当值秘书退下:“我与襄国公叙叙旧,不涉朝政公务,用不着记了。”
姚子贡进来,头也不抬,口称万岁,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宋微浑身放松,斜倚靠背,再不是与李淙谈话时的正经模样,笑嘻嘻道:“爱卿请起。你我交情不比寻常,大可不必如此多礼。”
听见那句“不比寻常”,姚子贡愈发不敢大意:“陛下仁慈。臣非为多礼,实情之所至,不可自抑,非如此不足以表臣心中诚挚感激。殷切之下未免失措,陛下恕罪,容臣稍作收敛。”说着,愣是多匍匐了好一阵,才双手撑地抬起头,对上皇帝微微眯起的眼睛。
宋微似笑非笑:“姚四爷,可以了啊。演得太过,可就矫情了。”
四目对望,心照不宣。姚子贡故作惶恐:“臣班门弄斧,陛下见笑。”
宋微扑哧一声:“你也不差,用不着妄自菲薄。得了,起来罢,坐下咱俩好好唠唠。”
姚子贡从地上爬起来,谢恩落座。
宋微在他的别院养了几个月马,每每事后回想,姚子贡都由衷觉得此人伪装功力之高,平生罕见。升格为爵位继承人后,得知更多内幕,知道宋微其时已然确认了皇子身份。那一番折腾,在姚小公爷看来,堪比激流勇退、自我放逐。相较之下,与暗藏牢骚、多少怀抱避嫌泄愤目的而投身纨绔的姚家四子大是不同,心底顿生几分好奇和佩服。
收起戏谑之意,正经又诚恳道:“陛下神龙隐现,微臣虺蛇屈伸。若无陛下此番扶摇霄汉,何来微臣今日头角粗开?陛下于微臣,斗辰指北;微臣于陛下,磁石向南。此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誓死追随,终身不贰。”
宋微听罢,托着下巴咂摸片刻,叹气:“有文化就是不一样。你看你这马屁拍的,忠心表的,三句里我得有两句听不懂,还觉着比那帮老头子说得好听。从前听说你自己考的进士,本有些不敢相信,现下我可是信了。”
姚子贡尴尬陪笑:“陛下嫌臣酸腐,这个,微臣一定改……”
宋微赶紧摆手:“别,咱们私下讲话通俗些就好,公开场合该怎样还怎样,可别因为我把整个朝廷的文采格调都拉低了。”
姚子贡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才好:“陛下词锋犀利,微臣……”抹一把脸,“咳,陛下,求你饶了我吧……”
宋微哈哈大笑。
两人接下来才算正常交谈。宋微问家里可好,姚子贡十分乖觉,几句场面话后,把老大姚子彰一支的去向,以及残余势力的清理接管情况都说了一遍。君臣二人又就中书令的新老交接问题聊了聊。姚子贡接了襄国公的爵位,却不可能马上接下中书令的职务,眼下不过从五品朝议大夫升为四品中书司郎,在中书省跟着姚穑实习。
宋微道:“你爹跟我说,等你接任中书令,至少要三年。”
姚子贡一脸严肃:“微臣曾经蹉跎岁月,而今重任当前,定竭尽所能,不敢浮躁。”
宋微摆手:“我的意思是,三年太慢了。一年,你觉得怎样?一年之后,中书令由你来做。”
姚子贡大惊,张口结舌:“陛下,中书令有秉政执行之大权,掌管机要,督查百官。微臣愚钝,三年之期尚且战战兢兢,一年如何使得?”
宋微不以为然:“中书令再重要,也重不过皇帝去。你看我爹统共就给我不到三个月,不也做起来了?你跟在你爹屁股后头整一年,怎么也该能撑起门面。”
姚子贡额头冒汗:“陛下天人之姿,微臣如何比得……”
宋微截住他:“停!你我之间,少来这套。你爹对你很是赞赏,直言四子拿得出手。这话你知道么?”
姚子贡听闻此言,面上露出不敢置信模样,似惊喜,又似酸涩:“我父亲……与陛下……这般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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