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几下,慢慢抽出一枝箭投出去,恰插在铜壶右耳上,与皇帝投出的第一枝完全相同。接下来六枝箭,竟然也丝毫无误,学着独孤琛的样子来了个翻版。
皇帝转头看向老侯爷,哈哈笑道:“你尽拿这一手寒碜我,如今遭报应了吧?小隐真不错,好孩子。”说罢,目光从宋微身上掠过,生怕太过露骨,又飞快地收回,掩饰般捋起胡须。独孤琛体察圣意,配合着跟皇帝插科打诨。
独孤铣一直没机会插嘴,这时低声对宋微道:“长辈面前,注意点礼节。”
宋微“哦”一声。他没想到宪侯父子跟皇帝关系这么好。如此看来,年节里到近臣家中放松放松,大概亦属常事。那么不论独孤铣是明讲还是暗示,皇帝这个态度,应该早知道自己身份。这面子给得可真不小,虽然绝不是给自己的,但深感与有荣焉。
再一次轮到他投壶,把七枝箭一根根闲闲丢出去,统统插在铜壶两侧的耳朵上。翎羽红白相间,簇拥在一起,活像细脖子美人两鬓各戴一朵大牡丹花,莫名喜感。
宋微自己先忍不住噗哧一声,然后脸上两分坏笑三分讨好,歪着脑袋对独孤铣道:“喏,你叫我注意礼节,我注意了啊。”语调无辜非常,细察之下,还透着撒娇的味道。因为喝了不少酒,眼眸水润,绯红上脸。
他想,主位上坐着皇帝又如何?皇帝是来玩儿的嘛。
独孤铣霎那间狼狈万分,招架不住。
他猛地站起来:“时候差不多了,我叫外边传晚膳。”
按照预定计划,皇帝吃了晚饭便回宫去。毕竟初次见面,先看对了眼,之后才是复杂细致的正式程序。初七人日,宫中举行小规模庆典,皇帝御赐群臣彩缕人胜。像宪侯这样的身份,足以带家眷入宫谢恩。事先商定的方式,便是人日那天宋微混在宪侯队伍中进宫,皇帝提前做好准备,会同太医一起验明正身。
菜肴一样样端上来,又撤下去。独孤铣心中渐渐沉稳,他要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把整桩事情向宋微说清楚。不但要说清楚,还要说妥当。
无论宋微什么反应,这事必须妥当。
若是上天注定,那么别无他法。
饭快吃完,皇帝忽然对独孤琛道:“上回给你一坛并州新造的六曲香,还有没有?今日高兴,忽然有点想它。我看小隐也是个能喝的,拿出来尝尝。”
宋微讶异:“并州六曲香?没听说过呀。”
这可奇了,居然还有他压根没听说过的酒。
皇帝笑盈盈地:“是新方子,上个月才出来第一批。”
原来是新出的贡品。宋微眨巴眨巴眼睛,没说话,那模样却分明像条饿极了跟主人讨食的小狗。他明明看见了皇帝眼中莫名其妙的宠溺,也注意到了独孤铣突如其来的呆滞,并且发现了皇帝身后改装的内侍跟着老侯爷一起出去拿酒——只要细想就会察觉其中诡异。可惜他本来就有些兴奋,这会儿光顾着嘴馋,借个脑子也不见得能马上反应过来。
这时代的酒,普遍以酒曲自然发酵,度数并不高。并州新酿的六曲香,加了一道蒸馏工序,浓度和纯度立刻提升许多。
才揭开封盖,闻着香味宋微就深深叹了口气。不过他望着面前斟满酒液的杯子没动。某人说了么,长辈面前,注意点礼节。对面皇帝目光直直地盯住他:“尝尝,如何?”正等着他喝呢。
嘿,皇帝可真随和。宋微脸上带笑,低下头,凑到杯沿轻吸一口。闭上眼睛,砸吧咂吧嘴:这劲道,真是久违了……
独孤铣压住他胳膊:“这个后劲足,过饮伤身,适可而止。”
不料皇帝端起杯子:“陪长者尽兴,也算尽孝。”
都上升到尽孝高度了,还说什么?喝!
饭菜撤下去,换了下酒的果品小食。
酒没有干喝的道理,猜拳行令太过低俗,皇帝提议吟诗。最常见的接龙玩法,下一个人诗句首字必须是前一个人诗句末字。
宋微红着脸嘻嘻笑道:“吟诗我不成,唱歌、唱歌好不好?”
皇帝点点头:“如此亦可。”目光示意老侯爷先开始。
独孤琛吟了首中规中矩的送别怀古诗:“西原驿路挂城头,客散江亭雨未收。君去试看汾水上,白云犹似旧时秋。”很有些今昔叹惋之意。
皇帝看老兄弟一眼,摇头笑笑,捋了一会儿胡须,吟道:“秋来皎洁白须光,试脱朝簪学酒狂。一曲酣歌还自乐,儿孙嬉笑挽衣裳。”
下一个是独孤铣。他并非诗人文士,论文学造诣,远不如皇帝。但在作诗好比唱流行歌曲的大环境熏染下,要理解两位长辈话中深意,绝对没有难度。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开口前看了宋微一眼,旋即转向面前的酒杯。声音低沉,缓缓吟诵:“裳裾暗敛眉暗开,拂袖扫阶上楼台。为有金樽堪问月,今宵不照玉人来。”
宋微还是头一回听他吟诗,拍下桌子:“喂,搞这么深沉做什么。来、来……你故意的吧?哪有用来字开头的?”
念得两下,干脆哼唱上了:“来来……”在调子拐到“我是一个菠菜”前,成功想起自幼在母亲那里听熟的回纥小调,敲着桌子伴奏,直接译成夏语唱了出来。
“来自远方的你啊,
正在寻找谁?
越过天涯海角,
走过千里戈壁,
为了寻找谁?
度过春夏秋冬,
熬过风霜雨雪,
你要寻找谁?
…… ……”
声音越唱越低,人也软软地趴下去,被身边一双有力的胳膊接住。
合上双眼前一刻,似乎看见皇帝湿乎乎亮晶晶的眼睛,宋微心想:这老头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上小爷我了呢。今儿这酒后劲真足,怎么这就撑不住了呢?大概太久没有喝到度数这么高的酒了。不对啊,他们怎么都还那么精神?……
作者有话要说:
附:
西原驿路挂城头,客散江亭雨未收。君去试看汾水上,白云犹似汉时秋。(唐?岑参《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得秋字》)
秋来皎洁白须光,试脱朝簪学酒狂。一曲酣歌还自乐,儿孙嬉笑挽衣裳。(唐?权德舆《览镜见白发数茎光鲜特异》)
第71章 未料真言藏善谎,谁知蜜意换苦情
独孤铣抱着人事不省的宋微,走进父亲卧室,将他放在床上,又俯身脱了靴子,抖开丝被盖好。
皇帝一直看着他,心中浮起一缕模模糊糊的怪异感觉。然而此时此刻,这些事没有别人比宪侯更合适,更别说他跟宋微早就是要好的朋友。
“小泽,把小隐发冠也解下来。”
独孤铣应声“是”,将下午自己亲手戴上去的金冠小心翼翼摘下来。
没有了掩饰的必要,皇帝再开口时,带了些微颤音:“你们先退下,朕……好好看看这个孩子。”
除去皇帝身边资格最老关系最亲的近侍,其余人等都退出去了。
独孤铣守在房门口,仆人扶着老侯爷在椅子上坐下。独孤琛身体不好,腿脚不便,这一下午高兴是高兴,可也真疲惫。心里细细盘算,十分庆幸宋微是这样的脾气个性,做个闲散王爷,再合适不过。一位处于权力斗争边缘的皇子,却很可能与皇帝关系最密切感情最深厚,宪侯府与之结下渊源,只要处置得当,先前所担忧的新皇登基后的尴尬局面,并非无法避免。
抬眼瞅瞅儿子,不动如山,沉静如水,一时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想来经过这么多历练,那些江湖上野出来的,军队里杀出来的血勇冲动、狂放不羁,终于沉淀为庙堂肱股社稷栋梁所必需的稳重,不禁老怀大慰。
室内,皇帝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床前,低头看了许久,小声道:“像不像?”
身后内侍上前一步,轻声回复:“陛下,像。”
皇帝又发了半天呆,才道:“尤其这双眼睛,看人的时候,那模样,可真像,最能搅动人心,叫你忍不住就要跟着他笑,跟着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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