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玟看了它一会儿,无声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在萧玄谦的陪同下一路打开屋室,行经过整个谢府,他那股翻涌而起的念旧才慢慢平息下来。
谢玟抬手从书案上残余的纸上翻了翻,突然望见下面几页上不属于自己的字迹,他抬眼看了看萧玄谦:“你来过这儿?”
萧玄谦——他脑子不是很够用,被问了一句,才迟钝地在脑子里翻出相应的记忆,并且感同身受地急了起来,啪地一下按住了谢玟的手。
谢玟看着他,稍微蹙起眉。
萧玄谦被这视线一看,按着他手的动作慢慢松懈了,他的喉结动了动:“……不是我写的。”谢玟道:“写得什么,咒我不得好死吗?”他深知那时候对方是个什么德行。
萧玄谦:“怎么可能?我……”
猝不及防下,谢玟倏地抽出那几张布满了小皇帝字迹的纸,他从头看了两行,一边看一边绕过桌案,走到对方面前:“不要着急,并没什么内容。”
全是他的名字。
可谢怀玉这三个字,对方也写得并不工整,纸张尾部染着一点猩红的血迹。
谢玟在心中叹了口气,将这见证对方狼狈的“证据”交还给他。萧玄谦却没有接过,而是握住他的手,一下把谢怀玉拉进怀里,埋在他肩头狠狠地吸了一口,低声道:“想笑吗?”
“不想笑,”谢玟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没要惩罚你,是你自己在惩罚自己,我只是在求生,无论是三年前离开京都,还是上一次求你放过我、离开紫微宫,都是如此。我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你伤心。”
萧玄谦猛地抬头盯着他,谢玟才发觉自己最后一句话有点出格,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掩饰地轻咳了一声,对方却凑过来:“再说一次。”
谢玟:“不要。”
“再说一次……”小皇帝抱住他,不依不饶地贴过来,抬手轻轻扳过谢玟躲闪的脸。
谢玟:“我不要说。”
然后就看见对方那双乌黑的眼睛赤诚又清澈地看着他,杂糅着渴望被压抑的委屈。
“老师。”他顿了顿,还是没说得出第三次请求,而是覆盖上去、亲了亲对方的唇,小狗一样舔他的唇瓣。
谢玟被磨得受不了,下唇让他又舔又咬,含得水润泛红,他无可奈何,只能重复了一遍那句话,又道:“好了,你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快点放开我。”
小皇帝松下臂弯,却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盯视着那点被咬红的唇,他望着谢玟垂下眼帘时密密的睫羽,还有对方纤瘦白皙的脖颈——再深的地方被衣衫覆盖住了。
他想,要把老师养得身体好一些、再好一些,不然一用力就碰坏了怎么办?
————
谢玟归来之后,小公主暂时养在他府上,原因洋洋洒洒列了十七八条,但归根到底只有一个:萧玄谦能藉由这个借口,时时来探望他。
谢府重新修葺之后,几乎与数年前的模样一般无三。从天子回朝的第三日起,拜访之人络绎不绝,邀请的宴会请帖堆叠如山,只是拜访邀请一概婉拒,成车的礼物怎么拉过来、就是怎么拉回去的。
谢玟仍旧不曾露面,他虽收回了太傅的金印紫绶,但那盒子还未打开,原样放在那里。萧玄谦特意将许多事关朝野大事的公文放给他看,又没让谢玟上朝——皇帝恨不得他能多休息一番,至少要身强体健、闲得从头上长出一朵花来。
谢玟没长出花来,但他也没为难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他看这些公文并没多费心,既不是夺嫡之时凶险可怖、步步为营之时,也没有萧玄谦如狼似虎、恨不得把他拆吃入腹的盯视,谢大人虽然确实在了解这些朝堂之事,但日子却过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也知道身体是最重要的,好好吃饭睡觉喝药,十几天下来,跟庭院门口里的草芽一样重焕生机——但萧玄谦眼巴巴指望着他长胖的愿望,还是没实现。
最多沉了两斤。小皇帝夜里来“探望公主”时,环着他腰、抵着对方的肩膀深沉复杂地想着,对方的腰身抱起来非常称手,但这股轻盈的手感让他心慌无比,一点儿都不踏实。
还得养。
皇帝陛下大笔一挥,又给太傅续了半个月的假。那群日思夜想想见谢大人一面的群臣在被窝里长叹不止、对月流泪,心说这得什么猴年马月才能看见这位一面。而知道前情的小冯大人冯齐钧,更是要把脑袋在墙上撞歪了,甚至怀疑陛下又做了什么神憎鬼厌的事儿。
一口沉沉的黑锅扣了下来。
谢玟没有露面,那位小公主却出现过了。谢童并不贪图这个古代公主的名号,她只是被御膳房诱惑了,才在郭大监的百般引诱之下点头答应,之后两次进宫,两次都是去吃饭。
“镇国公主”这个名号笼罩下来,童童的第一反应不是“天呐,人类历史上的太平公主剧本”,而是“我这能量能支撑我长到几岁呢?不会到十几岁就不长了吧?”
到时候要是没法模拟出成年女子的体态样貌、以及年华逐渐老去的容颜,还不得把这群古代人吓死。
童童闷闷不乐地啃了一口梨,眺望远方,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手。她已经很久没回到谢玟的脑子里去了,在外面的时候感受能量不太敏感,得找个机会回去探索一下情况,如果真的出问题,至少还能让宿主早做准备。
启明六年正月三十五,在经历了整整三十天的休息之后,谢玟终于接见了一位客人。
摇晃着铜铃的马车驶过街巷,飘着雪白桂花香气的车帘被一只素手掀起。冬去春来,在天气最不稳定的时节,她戴着那支赠复还的金钗,如一节纤瘦的花枝般落在窗前。
荣园的标记刻在马车上,长公主身边的女官雪槐为她整理毛绒披风,换上暖热的手炉。
萧天柔在窗边落座,她轻轻地咳嗽,脸颊泛起一股不正常的病态微红,但却比缠绵病榻难以起身时好得太多了。这让谢玟产生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当自己的痕迹在这个世界上减少、抹去、消融的时候,仿佛那些被变更的走向,也在一步步地沉没向悲剧的结尾。
而当他又出现,原著病死的萧天柔便在他尚在人世的音讯中逐步康复,无可救药的小皇帝看起来也像个能沟通的正常人了……
谢玟的手指拨弄着转动的棋子。
“先生在想什么?”长公主问。
谢玟回神望着她:“在想一个巧合。”
“巧合?”她颇有兴趣。
“是的,”谢玟不介意跟她吐露,“公主殿下听过这种巧合吗?当你的眼睛在看着被观察的人的时候,他们总会因为你的目光受到影响……假使你一直在看一位侍女的话,即便她不知道你在看着她,但她还是会感到更紧张。”
萧天柔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这听起来不像巧合。”
谢玟温和地笑了笑:“不像?”
“这更像是棋局中必要的一环。”萧天柔抬起手,指了指被合围的死棋,“就像是要杀死这片棋,需要断掉所有的‘气’一样,观察就是杀戮它们最重要的一环。只需一些引诱,就能将它们导向想要的方向。”
这个温柔病弱的女子,竟然能眼睛不眨地说出“杀戮”这样的字词,这和外表造成了极大的反差。谢玟看了一眼她的手,道:“公主,我没有在说谋反。”
萧天柔看着他很真诚地笑了一下:“是吗?对不起。”
萧家人……谢玟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就连其中精神状态最好的萧天柔也会时不时释放出一股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血腥感,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早早地退出了争斗,这位长公主手中不会比任何人沾染的鲜血要少。
她在谢玟眼前,展现的面貌常常是优雅高贵、知性温柔的一面,但要是将萧天柔当成真的柔弱女子,那就完全被她骗了。
他不再跟长公主说那些超越理解的事,而是专心跟对方下这盘棋。但由于他的心绪还是不由自主地萦绕在“巧合”上,这一盘输给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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