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来游览河边风景的公子哥们,见此都是大感扫兴,零星几个期待以后桥建好之后的好风光,更多的则在说出门没看黄历,早知道便不来此处了。
正是盛夏时节,炙热的阳光在头顶上照着,赤膊的汉子们头上冒汗,来回扛着木头奔波,更有踩在毛竹架子上往上使劲儿的,吆喝声连续,让这夏日的午后更多几分蝉鸣之外的喧嚣。
“这桥若是建好了,风景更好。”
有人极为中肯地说着,却也仅此而已了,他们谁都没往那里多看一眼。
一众汉子之中,带着草帽的青年也只那个帽子引人,身上的衣服与周围的汉子没什么区别,都是短褂,露着胳膊在外,晒得古铜的肤色也没什么耀眼之处。
短褂并未系扣,敞着怀,风一吹,两侧的衣襟飘飘,犹若蝶翼,却也带着一股汗臭味儿。
“师弟,这样可还行?”
其中一个汉子安置好一节苗之后,过来询问青年是否合适。
青年一笑,草帽遮挡下的脸也是粗糙的,只颜色略浅一些,端正的五官看不出多英俊,只是普通而已,细细看,看久了,似乎能够感觉到那种顺眼,合乎山水的顺眼,自然而然。
“师兄是做惯了的,哪里还要问我,分明是考我了。”他这样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来,便自带三分灿烂,看得那师兄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台阶给得太好,他实在是舍不得推拒。
青年随着师兄过去看了看,那一节铺陈得没有任何问题,果真是极好了。
这也难怪,这次奉师命所造的桥,是青年第一次造桥,却不是这些师兄第一次跟着造桥,再者,造的还是很熟悉结构的木拱桥,师兄们都是熟手,这种关键节点的架设上,不用人说,也都是对的。
青年在旁,除了主定该是怎样的桥,该是怎样的尺寸之外,其他所有,他们都能制作相应的部件进行组装一样把苗拱都安设好。
“很好,正跟我想的一样。”
仔细看过之后,青年认真夸赞着,之后又说了一些细节的地方,想要让师兄多注意,“师兄别怪我,头一次造桥,实在是心中忐忑,唯有如此精细方才放心。”
“这算什么,本来就该精细的,也是我不仔细。”
师兄大手一挥,并不介意,他们这些糙汉子,并不会想那么多,心中不是没有嫉妒的,可天赋这种事儿,真的是很难说,朝夕相处,都知道各自的根底,别的不说,只青年随手就能做模型摆数据画示意图,就是他们完全做不到的,本来看着简单的活儿,好似如此都复杂了许多,让人愈发看不明白了。
不过,也不碍什么,他们早就相熟,知道都是怎样的人,也不会觉得这师弟纯心挑刺,反而很能理解他的激动心情,若是师父让他们自己造桥,他们恐怕早就推辞了,迟迟不出师,不是师父限制,而是他们自知能力不够,仅这自信上,他们就不敢跟师弟比。
纪墨并不知道这些师兄门的想法,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毫无阴霾,这才松口气,都是火气旺盛的汉子,一言不合就动手什么的,在工地上,简直不要太常见,好在都能在限制范围内。
他现在还没有真正出师,专业知识点也就八十多而已,能够独立造桥,还是纪师傅前些时日伤了腿,又不能推了官府之令,这才让他这个众弟子之中最得信任的一个出来担负重任。
当然,纪墨在纪师傅面前表现得很有把握,也是原因之一。
他这些年在众师兄之中刻意表现,虽年龄小,入门晚,轮不到大师兄的位置,但众位师兄对他的看重是不弱于大师兄的,唯一可虑的就是,都是师兄辈的,不好随意使唤。
“等我出师了,定也要收一堆弟子。”
纪墨看着师兄又去忙,便看着其他各处,心中暗自嘀咕。
真正独掌造桥之事,才发现能够有使唤得顺的人是多么重要,像是这些师兄,一个“兄”字压下来,就不好随意,来来去去都要有些尊重才行,免得闹出一些矛盾来。
偏纪墨又不是那种善于调和的性子,如此就格外心累,倒是不如做师父更好,做师父,大义的名分压下来,弟子是不想听也要听的,还不能多问理由,格外自在。
心中盘算着这些,目光却还认真,看着木桥框架脑中也在算着,这样的拱形抗压能力如何,又该在何处转折方才完美,是否要加廊屋或者栏柱之类增加压力平衡?
想着这些,便有几分入神,再回过神来,纪墨就听到一旁亭子里,来游览的公子哥正在说朝廷大事。
“这运河重启之后,南北通畅,实在是好事!”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堂上诸公都是怎生想的,竟是议到今日还未有个结果……”
“听闻李公曾言,此事耗费民力,不可为。”
“何事不费民力,水运终究好于陆运……”
他们说得热闹,声音便不觉高了起来,后来渐渐有了争执,其中一人愤然道:“这是氓民皆知的好处,李公怎能闭目塞听,只做不闻?”
“何来氓民皆知?你问他,他知道吗?”
有人指着亭外的纪墨,他带着草帽,在一众汉子之中格外显眼,尤其,手边儿还没什么活儿,像是个监工头目的样子,似有个对话的资格。
便有人直接叫了纪墨问他可知运河好处。
“南北交通,自然是有好处的,只工程浩大,便是重修也需要时日。”
纪墨知道他们所言的运河是什么,那是前面某个朝代的皇帝的奢靡之做,可媲美酒池肉林那种程度的享乐。
京都在北,背靠始龙之地,所谓天子之地,富庶在南,越是向南,物产越是丰富,人民也越是富足,景色也更加多变。
前朝某位皇帝一心想要当个南方的富家翁,在宫中玩角色扮演开开商业街还不够,还要往南方一行看一看,那是个昏聩都昏得比较有水平的皇帝,当下就拿了舆图,亲自找了人询问,勘定了一条道路,即运河。
这运河之初名为皇河,专为从北而南游览之用,途径几处富庶之地,勾连诸多景色丰饶之所,花光了国库,尽起役夫,倾尽所有,完工之后,也就游了一次。
昏君乘坐在同样奢靡的画舫之上,好像抱金砖过闹事的童儿,仅此一行,挑动了天下所有不安的心,画舫到南方某处而止,再也不曾回来,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四处烽火,改换了江山之主。
在他之后那位靠着起义军统一全国的皇帝,直接封了运河,表示绝不复此奢靡,他的后世子孙,不知道是怎样理解的,反正有一位出名的家皇帝,连皇宫都不出,所谓的“垂拱治天下”,结果可想而知,被困死在皇宫之中,成为了历史上有名的被饿死的皇帝。
这些事情都是旧事,因这三位皇帝太出名,说书先生那里有不少段子,辛辣讽刺,兼而有之,听得多了,也能知道一二历史因由。
纪墨不知道这些公子哥都是何人,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李公又是何等人物,听到问,回答一句,左右不得罪便是了。
他说得也算是客观,这件事的好处有,坏处也有,事情都是一体两面,利弊皆有的,考虑清楚更想要得到什么,为此肯舍弃什么,也就是了。
“氓民奸猾!”
其中一人听得这回答,低骂一句,也不与纪墨多言,倒是那个先问了纪墨的,这会儿冷静下来,只觉掉了身份,不过强行挽尊道:“可见运河之事,牵动人心,氓民皆知。”
这是呼应了自己的论调,倒更加立得住脚了。
纪墨听到他们这些话,其中暗含贬斥自己的意思,也不多言,只当没听到便罢了,小民不与官家争,这些公子哥谁知道身后父亲是否就是朝中官员,他这里多说两句,说不得就是一场祸事。
那些人也不在意他,说到此处,只觉得这“氓民皆知”之事再提堕了自己身份,转而就又往别处去了,话题也自然而然做了改变。
他们走远了,纪墨也没理会,师兄过来问了一声,只怕刚才一句出事,他们所离不远,也都听到了。
“没什么,不过一句话,也不得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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