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道庸小心的唤道:“阿爸……”他有些不习惯父亲的怀抱,却又一刻也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温乐曾经并不喜欢这个生母与他只是露水姻缘的孩子,偶尔亲密也只是考校他几句诗词,这段时间的日子对小孩儿来说如同梦幻一般——父亲总是抱着他嘘寒问暖,和颜悦色的,也不会忽然阴晴不定的拉下脸来训斥他不用心念书,还有香扑扑的糖果吃!
温乐大乐:“乖儿子!”就见小孩儿瞪着眼睛一边儿咽唾沫一边儿小心翼翼的盯着他看,最后一个扑身扎进他肩窝里埋着脑袋亲昵的不肯起来。
温乐叹了口气,拍拍这个心思敏感又早熟的孩子的后背,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楠木香,回头果然看到温润站在他身侧。
温润眼睛盯着孩子,话却朝他说:“庸儿这是怎么了?”他实在少见这个弟弟亲近骨肉,当着他的面这也是破天荒头一回了。
温乐不明白他问的什么,疑惑的瞧他一眼,问道:“大哥不去船上歇息么?”
不想说么?温润凝视他,片刻后笑着点点头。
卞杭运河水位极深,因此来往的客船都显得气势十足。温乐他们租的是普通小户人家远行游乐用的商船,低调简朴,有一十八个船工交替行船,船主是三个单身的女人。
说来也怪,大厉民风并没有开放到任由女人随意抛头露面的程度,然而汴州码头却有许多的女人偏偏要靠苦力生活。
这些女人大多因为家中男人世代命丧于河道,为了抚养幼儿支撑家庭,又不得不出来赚取微薄的生活费的。像这艘船主一样有一个来财私产的已经算是条件不错的了。
温乐靠在船头,目光扫过水面的粼粼波光,深吸一口气,幽幽的叹了出来。
他这些日子过的也够辛苦的,要时时注意每日烧水时将药剂不着痕迹的掺入,还要盯着每个人都放弃饮用生水转喝开水。这一路下来逐渐朝南,水土已经不是这些大都居民所熟悉的属性,若不在现在就润物无声的改变这些人的体质,等到到了赋春,温乐只怕已经是个光杆司令了。
偏偏身边每日还有个笑的渗人的大哥和一个缺心眼的小弟,日后还要用的上的那个尖嘴猴腮的翻译官也叫人厌恶不已。他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却没有其乐无穷的兴致,只觉得绞尽脑汁浑身无力,恨不能就此长眠不起。
迎面吹拂的水风叫他压抑的心情终于舒展了些,苍术却不敢让他独自多坐,在船上还未安顿多久,他急忙端了小几送到船头侍侯。
温乐扫过小几,上头半只细细切开的腊鸭、一碟酸梅糕、一盅酒液甘醇的葡萄酿。
他沉下眼,发觉蹲在身前摆好银筷的苍术眼下一片青黑,显然很久都没有休息好了。
说来也不奇怪,这一路为了轻车简行,他们备下的马车并不宽裕。几个做主人的还好,至少温乐他时刻都能去单独的马车上休息。但作为随从,小厮和丫鬟们分别拥挤在两辆车驾里,绝对是休息不好的。
苍术打足精神搬动着餐几,就听到头顶传来温乐略带沙哑的音色:“你们自己的房间可收拾好了?忍冬呢?”
苍术一愣,才有些犹豫道:“忍冬……他有些晕船,上来已经吐了好些回了。”
温乐翻了个白眼,挥挥手道:“我这儿不用你侍侯,东西我也吃不下,你们自己分了吃吧。晚些你将我一路放马车里的棉褥子拿去铺在床上用,晃动会小一些。去叫天玑天璇还有三爷手下的短打和连拳一块儿休息,几个少爷那儿我会去说的。”
苍术吓了一跳:“这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温乐瞪他,“叫沉香她们也去休息,快去,别在我这儿啰嗦!”
苍术原本是蹲着的,听他这样说又跪下来了。跪着发了一会儿愣,竟给温乐磕了个头,抹着红彤彤的眼眶走了。
哭个屁啊,真不像男人。
温乐有些别扭的转开眼,这地方就是这种阶级叫他死都没法儿习惯。
温润和温炼找不到侍侯的人,温乐拎着两瓶竹叶青敲了他俩的门——兄弟三个的房间是在一处的。
“丫头小子们好久没睡觉,我叫他们休息去了。你们也甭找人,咱兄弟仨儿喝一杯。”
温炼是个粗神经,见到酒就嘿嘿笑:“他们不在就不在,二哥带的是什么酒?”
“竹叶青,二十五年的。”温乐晃晃瓶子,看向温润,“大哥可要尝尝?”
温润又是那种深不见底的神情,虽然带着笑意,眼神却满是探究的盯着他:“我酒量浅,不过二十五年的干酿可是好东西,当然不能错过。”
三人在客船的摇晃中你一口我一口的分饮两壶酒,这酒酒劲儿颇大,第二杯刚下肚,第一杯的劲头就涌上脑袋了。
“哎呀!我不行了,”温炼捂着脑袋,“二哥这酒醉死人了。”
啊哈,这可是最新的分子产品,开玩笑,比蒸馏酒后劲儿大多了!
温乐大着舌头嘿嘿笑,将三弟踢回他自己床上,掉头扑在温润肩膀上:“大哥……我俩……回?”
“回,”温润并没有喝多少,理智还算清晰,和他相互搀扶着起身,“我扶你先回去。”
两人踉踉跄跄的走着,温润推开温乐的房门,将他扶着坐到床上,起身就看见弟弟少见的茫然单纯表情。
他怔了一下,这才发现,温乐这些天瘦的实在是厉害。
原本的双下巴已经不见踪影,脸部的骨骼线条也已经出来了。不过他的面额却并不大粗犷,只是鼻梁与眉骨出奇的高,使得他一双眼睛即便是半眯着,也显得又大又深邃。
啧……这一脸滑腻的白皮。
温润眯起眼,忽然道:“这些天苦了你了,若叫父亲看见,必定心痛如绞。”
温乐好半天才大着舌头:“哥?”
“好在你心性坚定,我也好放心。这一场大变下来,你总算大有长进,如今看你对下人的体恤,我也知道你不像从前那样莽撞了。”
温乐嘿嘿笑着,头低在温润肩窝里,手拉着他衣袖:“哥……我知道谁对我好咧。”
温润笑了,轻轻将他掰开,柔声道:“那就好。你好生歇息吧,大哥去瞧瞧三弟有没有滚到床底撞坏脑门。”
温乐嘿嘿笑起来,鞋子也不脱,倒头就眯着眼睛闹着要睡。
温润替他脱了鞋袜,盯着他瘦了许多也还是白胖圆润的一双脚看了一会,居然也不嫌脏,伸手捏了捏他肉窝窝的脚趾。温乐踢着脚低低的笑:“哥,你别闹我……痒死了……”
听着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前一刻还笑的傻乎乎的醉汉表情倏地收敛许多,他睁开眼睛迷糊的盯着床顶看了一会儿,又坐起身去看着房门。
温润那话是什么意思?趁着喝醉酒的时候说,意味实在叫他无法认定单纯。
难不成他以为自己叫苍术他们去歇息是为了收买人心?这笑面虎,心思比海深,实在是比女人心更让人难捉摸,讨厌的要死。
还来摸自己的脚……放在这年代如果对女人做也算是轻薄了吧?果然男人就是不值钱么?
温乐愤愤不平的在脚指头上掐了两把,肉窝窝上还有些被轻轻挠后麻麻的痒,他挠完后盯着自己的手指头看了一会儿,放在鼻端一嗅,放下心来点点头——
——果真不臭。
他倒头睡去,鼾声大的险些掀开床顶。哎哟,这一路可累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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