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诡异地陷入寂静。
宋边霁单手扶着门,没有立刻行动,似乎还在计算,又或者是衡量。
……但人毕竟不是中央处理器。
人的大脑出于某种原因,经常会或无意、或下意识地忽略某些可能。
比如这时候的任何一个人,大概都绝对没考虑过,卧室的门会被推开。
机器人从里面走出来,穿着很舒服的睡衣,头发睡得乱糟糟。
宋边霁倏地回身,张了张口,竟然没能出声。
“早上好。”庄忱打了个呵欠,半睡半醒往厨房游荡,“我来做早饭。”
他困得视野不清,差点撞在门框上,被宋边霁一个箭步过去,揽在胸口拢住。
他的机器人拿额头轻轻撞他,小猫似的力道,半闭着眼睛:“早上好。”
宋边霁收拢手臂,身体逐渐恢复知觉,听见自己慢慢跟着重复这三个字。
门外有人再忍不住,急着喊:“阿忱!”
机器人循声看过去。
刚整理好的源代码明灭闪烁,让漆黑的眼瞳里仿佛透出流光。
年轻的机器人不认识门外的人,眨了下眼睛,温润的眉宇里有些茫然,握住宋边霁的手腕,视线陌生。
第97章 第六世界完
宋边霁挡住不相干的人。
堵在门外的人影大概察觉到什么, 生出浓浓不安,赶在门被关严前急着喊:“等一下!我们——”
剩下的声音变得模糊,像是什么受潮的唱片, 发出拙劣的嘎吱声响。
庄忱第一次近距离观摩这扇门的隔音效果, 有点感兴趣, 探出脑袋想研究材料, 视线却被身影拦住。
宋边霁站在他面前, 捧着他的头颈,浅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庄忱眨了下眼,收回注意力抬头。
确实有点事得提前说明。
“我整理了我的源代码。”庄忱说, “删得太多,没法跟他们走了。”
有中央处理器, 又有剧情,推测出门外是什么人并不难,没必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庄忱删得挺干净, 刚才往门外看过去, 一张脸都不眼熟。
宋边霁低着头, 像是想要说话,张了张口却又沉默, 只是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摸他的头发。
那些能做最精密调试的手指, 因为力道克制到极点, 几乎有些微微发抖。
“……有点冒险。”宋边霁找到自己的声音, 把机器人拢在胸口, 轻声说, “删掉这么多,可能会诱发数据迷踪, 数据库紊乱,忘记自己是谁。”
可以说,门外的那些人,参与了2603一切基础源代码的构建。
删掉那些记忆,就像一幢房子,敲掉框架、砸毁地基,剩下来的空中楼阁很不稳定,在重新补全之前,都时刻有坍塌的风险。
“要是我忘了,变成家务机器人。”庄忱问,“还要我吗?”
他的人类大概听不了这种话。
揽在他背后的手臂骤然收紧,用上想把金属机械勒进血肉、熔进骨骼,然后他们一起跟着崩毁的世界线变成一团无法分辨的废墟的力道。
不轮到了什么时候,宋边霁的语气永远比真实状况稳定。
在源代码写下的记忆里,他被拆成一堆零件那次,宋边霁一身狼藉地回来,跌跌撞撞回到解剖台前,迎上他的视线,浅灰色的眼睛还是会笑。
人类靠着解剖台坐下,陪他一起等着世界线崩毁,语气还平静柔和到像是天还会亮。
……但即使是这样,这一次,响起来的声音也带了细微的轻颤:“不会放你走。”
“随便变成什么。”宋边霁说,“不会再放你走了。”
庄忱摸摸他的头发:“可能变成凌晨三点二十九叫你起床的闹钟。”
宋边霁:“……”
这种假设当然是玩笑,用来适当活跃和轻松气氛,庄忱自己凌晨三点二十九都起不来。
他已经完成了改造,已经整理好了源代码和数据库。一幢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破房子被彻底拆除,暂时只剩下满目烟尘。
但不破不立,完成了这一步,剩下的路就没那么难走。
不难走,他们可以走出三十天。
所以不该难受、不该太严肃。
过去的事只是几行数据,新的核心源代码里有大片空白,等着记录未来。
年轻的机器人微仰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角却抿起来,黑眼睛里透出点笑,揪了揪掌心扎手的短发,准备去弄点早饭。
还没走出人类的实际控制区,手腕就被温暖干燥的掌心拢住。
“你得让我醒一分钟。”宋边霁说。
庄忱怔了下。
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
看着他——只是看着,仿佛这就是要做的全部了。
声音轻缓柔和,落在耳边,像是穿透时空的梦呓,又分明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宋边霁说着“不会放你走”,但其实并不禁锢他的活动,反而迈了一步,跟上他,抱住单薄的机器人。
“三点半,我来抱你。”宋边霁说,“摸摸你,给你盖被子,哄你睡觉。”
宋边霁问:“是不是能抱住的小闹钟?”
这种用来哄“只会擦窗户和脑门的家务机器人”的语气,让怀里相当厉害、中央处理器稳定运转的机器人低着头,轻轻笑了一声。
整理数据库的时候,庄忱其实做了一些不短的梦。
一些久远到他也没什么印象,还是少年的2603,还没变成半人半机器,还在设想着有一个家。
家是什么样?
这问题就有点超纲了,根据旧世界留下的定义,大概是能让人休息、能跟在“回”这个字后面的地方。
相比“去”而言,“回”是个相当特殊的概念——要想使用它,首先要存在某种归属,其次要包含笃信,
笃信有人在等,笃信有一盏灯、一扇会打开的门。
笃信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拥抱。
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比“笃信”更危险。
……
“是会预测轨迹的闹钟。”机器人最后提醒他,“很无聊的。”
这是这句话被第二次提起,宋边霁收拢手臂,低下头。
单薄的机器人微仰着头,神色平静,并不避开视线,微凉的手指却攥着他的手腕,乌黑的眼瞳在灯光下,润泽安静。
宋边霁被他牵着,往厨房走,看机器人利落地摆弄厨具。
庄忱宁可删除记忆都没删除菜谱,煎蛋做得金黄喷香,边缘焦脆,煮在热腾腾的汤面里,馋得人恨不得吞舌头。
宋边霁尝试暗中偷吃,这条轨迹显然在预测内,毫不意外地被抓了个正着。
机器人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最先透出来的亮色,其实是带有鲜明少年气的、小猫扑毛线球似的活泼明朗,但很快就被惯性刹住。
那种微弱的亮色,在点漆似的黑眼睛里闪了闪,就沉进深湖的水底,恢复成平静。
宋边霁轻声说:“阿忱。”
庄忱抬头,还没回过神,就被严严实实抱住,有些陌生的暖意覆落下来。
……
2603短暂的、二十余年的生命里,“无聊”是种相当简洁的总结。
第三个30天,被拆成一堆零件的2603和他聊天,曾经在彻底坏掉前问他,是不是自己的错。
“我一直在推演。”2603的发声装置也损毁大半,说出的话断断续续,掺杂电流杂音,“办法……不好用。”
想说的话没有人听,一切交流都会演变成阴阳怪气和争吵,搬出去像是饮鸩止渴,短暂的平静只能掩盖更深的决裂。
嘈杂的电流声里,2603残存的意识问他:“是不是……我错了?”
“不是。”宋边霁回答他,“是遇到了糟糕的人。”
因为遇到了糟糕的、自私到只为自己考虑的人,所以不论怎么推演,都没办法推演出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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