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弄越急,几次被溅出的开水烫到……直到温絮白握住他的手,帮他把开水壶拿稳。
因为比他稍微年长些,少年时温絮白的身量比他高,只是很单薄清瘦,要一只手扶着桌檐,再靠住书柜才能站稳。
那只手的骨节并不明显,手指修长漂亮,只是有种异样的苍白,甚至能看见皮肤下淡紫色的血管。
温絮白靠着书柜,帮他稳住那个开水壶:“是因为太重了,桌子又高。”
温絮白替他解释:“你的年纪小,力气也还小……下次可以踩个凳子。”
“我能拿住。”他急着反驳,“就是——”
“就是急着帮我的忙。”温絮白低头看着他,从眼睛里笑了,“谢谢小陌。”
……在他们闹掰以后,少年的裴陌几乎是发着狠,要把这些从脑子里剜掉。
全剜干净,他不想记住这些令人反胃的东西。
裴陌一直在做这件事,可扎进去的根挖不完,他快要被这件事逼疯。
他根本就不想承认,他跟温煦钧较了这么多年的劲,最恨的却是那个据说远走国外、连温絮白葬礼都没回来的温煦泽。
裴陌根本就没见过温煦泽,只知道这是温絮白的弟弟。
——光是这一点,已经足以让裴陌嘲讽,甚至生出无法自控的怜悯。
全浪费了。
温絮白的弟弟……是这么个冷血的、天生就没有感情的玩意,把他二哥的好全都浪费了。
但凡温絮白有个脑子正常的弟弟,被温絮白这样的人手把手带着长大,能长成什么样……会不会现在完全一表人才,和温絮白共用一个模子,能把人嫉妒疯的清俊端方?
裴陌被这件事剧烈折磨和煎熬,他的眼睛里充了血,手指抠进瓷砖缝隙,即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恨什么。
恨温絮白命不好?
恨温絮白就这么一个弟弟,还和那个温家的所有人一个德行。
恨温絮白的好全喂了狗,即使被他这样折磨,也没有任何人能来照顾温絮白,替温絮白撑腰……
……这个连他自己也清楚堪称无耻的念头,尚且没彻底清晰,已经被猝然的震惊打乱。
裴陌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他不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他知道是幻觉,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是这种幻觉。
他看见活着的温絮白——成年以后的,慢慢被病痛折磨吞噬的温絮白。
不仅仅是温絮白,还有别的人。
那个人扶着温絮白,埋怨温絮白非要来洗手间、就不能在床上安生躺着。
话说得全然不耐烦,动作却又分明极为小心。
“就这么爱干净?”那个人背对着他,很不满地低声发牢骚,“弄脏了我洗还不行吗?就不愿意让我换床单?”
温絮白撑着洗手池,单手洗鼻子里汩汩流出的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里却还是笑着。
是种已经太久没人见过,完全轻松和安静的笑。
因为实在说不出话,温絮白就放松手臂和身体,靠在那个人的身上,安抚地拍一拍那个人的手臂。
“我没事。”温絮白轻声说,“你该去工作……”
那个人立刻反驳:“去他妈的工作。”
温絮白吵不过他,脸上显出一点哭笑不得的无奈,身体却又忽然晃了晃,猝然弯腰。
“怎么回事?特别疼?”那个人慌了,不再和他拌嘴,“我送你去医院。”
温絮白闭着眼,点头又摇头,汗水慢慢渗出来。
“……没事。”温絮白的嗓子有些哑,“别怕,小问题……”
“去——”那个人又急又烦躁,被温絮白在手腕上点一点,吃瘪地用力咽了下,“去我大爷的……小问题。”
“去我全家的小问题,你就没有小问题。”
“少来,这事我不听你的,我们去医院。”
那个人抱起温絮白:“不讨论,就当我带你出门遛弯——你负责看风景就行了。”
温絮白闭着眼睛,胸口微微急促地起伏,被他的强词夺理诘得不会说话,只好苦笑。
“……对不起。”温絮白轻声说,“小陌……”
……
……
裴陌的瞳孔在这句话里猝然凝定。
那个一直在他脑袋上凿的冰锥,终于凿穿了一层可笑至极的冥顽不灵,于是无数念头泄洪一样涌出来。
温絮白……在他母亲的墓前,牵住他的手。
温絮白带着他骑自行车逃跑。
温絮白教他拿稳水壶,替被血吓慌了的他开脱。温絮白带他爬山,帮他写补不完的作业。
温絮白说“我是哥哥”。
……他曾有过无数个机会。
有无数个机会,他故意不去看,不去抓,他荒唐放肆,自欺欺人,冷血到难以置信。
裴陌原本有无数次的机会,去受温絮白的教导……长成这个盘踞在幻觉里、抢走了温絮白的,叫他恨得想要扯烂戳穿,撕碎了吞下去的冒牌货。
温絮白活了二十几年,在这二十几年里,裴陌明明是离他最近、和他的联系最紧密的人。
可这毫无用处,温絮白是纯净的温水,能暖热手掌、能暖热心肺,暖不热一块没救的石头。
这块早该死的石头,比任何人都可笑,比温煦钧可笑、比温煦泽可笑。
……
裴陌只能放任幻觉继续。
他看着那个被温絮白教得很好的冒牌货,弯腰小心地抱起温絮白,快步往外走。
温絮白在剧痛里变得意识模糊,苍白瘦削的手滑下来,被那个冒牌货拦住,用掌心暖着。
“先吃止疼药,我给你倒水,然后去医院。”那个冒牌货说,“对什么不起?你不该说对不起。”
温絮白靠在他肩上,微睁着眼睛,疼得混沌的神色显出些茫然,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絮白开始习惯道歉。
为添的麻烦道歉,为被疾病摧残侵蚀的身体道歉,为撑不下去想要休息道歉。
……也为还想活下去道歉。
温絮白对这件事感到很抱歉,他知道应该让裴陌解脱,这个进度因为他死得不够快,被严重拖慢了。
可这件事……他还是想再努力一下,再找点别的办法。
比如买个小公寓搬出去。
他想躺在公寓的沙发后面,晒一点斜照进来的太阳。
他不想死。
他还想活。
……
冒牌货收拢手臂。
他把半昏迷的温絮白抱在怀里,忽然抬起头,放肆地盯住幻觉外的裴陌。
因为温絮白病得不清醒,所以冒牌货的眼睛里,也肆无忌惮地淌出冷冰冰的不屑鄙夷。
幻象里的冒牌货护着温絮白,盯着现实中的裴陌,嘴里低声骂了句脏话。
冒牌货的两只手都占着,又急于带温絮白去医院,就抬脚硬踹开裴陌,离开洗手间。
“没事。”他边往外走,边安慰病迷糊了的温絮白,“先去吃药……我给你倒温水。”
他说:“厕所有坨垃圾,我明天叫人来清。”
第15章
翌日清晨, 裴陌从别墅离开,去了医院。
“失眠,噩梦, 幻视幻听。”
门诊医生记下他的症状:“已经是相对严重的症状……要先解决幻视和幻听的问题。”
“开这些药。”医生撕了张单子递给他, “服用一个疗程, 症状应该就能相对减轻……怎么了?”
患者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很差, 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眼下青黑深重,视线有种无物的空洞。
这是重度失眠的表征,事实上, 医生想建议他住院治疗,配合心理辅导和作息调整, 才会更直接有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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