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忱活着的时候,凌恩从来都没仔细想过,那句“我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是什么意思。
因为没有细想过,所以总觉得,没关系。
忍耐一下、委屈一下,没关系。放弃一些东西,割舍一些东西,没关系。
再忍一忍就好了,等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等今年过去就好了,等这三五年结束他就回帝星……到时候他会好好对待庄忱,把这些年割舍的全都补回来。
这是多讽刺的事?
年轻的皇帝身体衰弱到极点,再也听不见、看不见,尝不出味道,精神领域即将解体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前线的战神阁下终于开始计划,等回了帝星,要带庄忱出去散心。
直到现在,凌恩终于完全、彻底地认清这件事。
在庄忱短暂过头的一生里,其实有很多次选择,等着他来选。
被责任和皇冠束缚的小殿下没办法自己选,被数不清的嘈杂折磨的陛下没有精神护罩,无法保护自己。
但他有精神力,他站在庄忱的身边,他知晓庄忱的过去和现在。
很多次选择,或许只要做对一个,就能把庄忱拉回来——他有数不清的机会,他看着它们从手中溜走。
他去选那个最糟的答案,于是荆棘疯长,刺穿庄忱的胸膛和血肉。
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小殿下,就这样任凭凌迟,独自跋涉过荆棘丛,留下被割碎的身体和心脏。
……他该死。
但努卡不杀他,就连心痛到极点的皇帝和皇后陛下,也不要他的命。
太阳已经要升起来,晨光熹微,星板的光芒闪烁,皇帝和皇后急着去找他们的孩子,早已经走远。
留下的只有棺椁和墓碑。
他只配活在没有庄忱的伊利亚。
/
庄忱的确喝了一点酒。
伊利亚最好的酒,藏在一家又热闹又拥挤的小酒馆里,要穿过很长的一条街。
过去的帝星有很多繁华的街道,只是很冷清、很萧索,几百年来都是这样,所有人都早已习惯了。
现在这条街却变得生机勃勃。
当然不是因为葬礼,是因为那些白塔——人们甚至开始有心情种花,道路两旁都开满了花。
没受到这场梦邀请的人,无法看到他们的小陛下,但每一户都做了他们能做到最好看的花环,插了最青翠的柏枝,洒上最干净的清水。
带着陛下偷跑出来玩的年轻人们,教陛下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去吓唬打瞌睡的猫头鹰。
这种事就不算太酷,相当注意形象的陛下抱着胳膊,拒绝参与,只是找了棵树靠着,看着他们在安静漂亮的街道上兴高采烈地打闹。
这样就已经让庄忱的心情很好了。
努卡匆匆赶回来,看到庄忱靠在树下,快步过去:“陛下。”
庄忱分他一块酒心巧克力:“怎么了?”
努卡定了定神,接过那块巧克力,不动声色将精神力翻倍灌注进来,维持住眼前的影子。
……天要亮了。
庄忱的身影已经开始变淡,这场梦在褪色、在慢慢醒过来,这是无法逆转和阻止的过程。
但至少还可以拖延。
他们还有很多精神力,还有很多人陪着陛下。
“舰队组建得不错。”庄忱说,“在机动灵活上,比大规模舰队强很多……就是得注意安全。”
如果只是因为骁勇善战、天生受战场感召,那自然很好。但如果是抱着某种献祭的念头,就没有必要。
七年前的那场告别,他自认处理得还算妥当,没人需要为过去的事负责。
“保护伊利亚,是为了保护你们。”庄忱提醒,“别本末倒置。”
年轻的皇帝说这话的时候,依然靠在树下,看着那群年轻人胡闹,像是随口聊天。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却倏地抬头,视线难以自制地亮了下,胸口起伏几次,攥紧手指。
他为那句“舰队组建得不错”呼吸急促、眼底发烫,不得不拼命掩饰:“……谢谢陛下。”
年轻的皇帝笑了笑,温声打趣:“这么生分了?”
努卡眼里的水汽和笑一起涌出来。他狼狈地抹眼睛,用力摇头,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庄忱。
七年过去,他已经长了不少个头,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抱着陛下不撒手,被陛下撑着拐杖,慢悠悠从屋子一头拖到另一头。
他们在长大,再长上几年……或许就要赶上庄忱。
然后他们会变得比庄忱的年纪更大,变成中年人,再过去很漫长的时间,变成垂暮老者……他们这些人很快就会淹没在时间里。
包括凌恩,伊利亚会称颂一位战神,会感谢这位战神的功勋,但这片星系其实不缺善战的剑。
但会被所有伊利亚人牢牢记住、一代一代传颂着记住的,只有庄忱,只有一直停在二十三岁的皇帝。
只要这片星系还在,这些白塔就会一直镌刻和铭记。
永远都不会有人再忘记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哪怕千百年后,也会有很活泼、很健康的小孩子,被领到那座陵墓前。
去小心地擦拭干净那座墓碑,去给他们的好陛下献开好的花。
……
“听起来不错。”庄忱客观评价。
努卡错愕抬头,迎上那双眼睛。
……他没把这些念头说出来。
庄忱笑了笑,敲敲太阳穴:“我能听见,很大声。”
其实还能看见……这些精神力很强的家伙,随便想一想,就有声音和画面到处乱飘,很难完全屏蔽得掉。
平心而论,的确是非常的吵。
因为同时飘荡的画面和心声还有“过会儿要点烤肉”、“酒是冰着还是热着好喝”、“烤鸡,烤鸡好吃”、“得想点办法把陛下灌醉”。
庄忱只是来完成任务,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这个世界的确有那么一会儿不太稳定,但总体来说没什么隐患。
“分崩离析的主角团”满打满算,也只是把主角一个人分崩了出去,并没真正离析,团还在。
确实有点问题,但问题不大,不非得解决。
庄忱和系统讨论了一会儿。
虽然的确存在这种处理方式:他留下遗愿,让努卡他们不得不和凌恩重归于好,精诚合作,携手保卫伊利亚……这种操作的可行性甚至还不低。
但没必要这么做,系统刚才传来消息,凌恩已经向议院打了报告,准备回前线去了。
庄忱不清楚他经历了什么,但这举动也完全不反常,既然属于角色一贯的常规选项,就不需要特地干涉。
“陛下。”努卡从未料到这个,仍怔怔站着,低声说,“……您从没说过。”
怪不得在那些日子里……他们总能看到陛下出神。
对着那些贵族和大臣,对着科学院的人,对着一些争吵的陌生人出神。
努卡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醒过神,不再去想没有用的事。
庄忱既然能听见,当初又听了多少非议、多少恶毒自私的言论……这些立刻冒出来的念头,被他一概清空,不准自己在这时候去想。
他看着庄忱,尽全力回忆最漂亮的景色,让脑中的画面变成蓝天白云,变成花海,变成一望无际的璀璨星辰。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竭尽全力去想自己见过最好、最快活的事,然后发现一切回忆都来自那几年。
跟在陛下身边的那几年。
那是最好的时间,是他们私藏最珍贵的快乐和幸福。
时至今日,威风凛凛的独立舰队成员每个人的睡眠舱里,还藏着绝不跟其他人分享的、陛下过去亲手给他们做的小枕头。
小枕头被抱了七年,从小抱到大,好些个都破了。
……这个念头也一不小心被陛下看见。
努卡瞬间面红耳赤到爆炸,在那双眼睛里结结巴巴:“不,不是这样,我们——”
“给我拿点针线。”庄忱没想到还得干这个,活动手腕,“给你们弄几个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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