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马跟随在沈明恒身侧的宋景年白着脸,眉头忍不住皱成一团。
饶是知道沈明恒是个举世无双的将领,饶是知道清扫战场不算危险,他依然提心吊胆。任何一个谋士都不可能愿意看着自己的主君涉险,可沈明恒要做的事,从来都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退一步,决定跟在沈明恒身边。
反正,如果沈明恒有个万一,他也是会殉主的,倒不如就寸步不离地陪这人闯刀山火海,倘若能为主君挡下一次危险,哪怕是以命换命,那也是赚了。
宋景年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不过身为谋士,他还是要直言上谏的。
“殿下。”听到像昨晚那么危险的事情居然还有“来日”,宋景年顿时摆出不赞同的姿态,劝说的言辞无需思考便已涌至嘴边。
沈明恒偏过头看他,笑意未消:“嗯?怎么了?”
志得意满的少年有着灿若星辰的眼眸,像是收藏了整个春夏的生意盎然,满是不带一丝阴翳的朝气。
宋景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很快笑着接上:“殿下威武。”
“就为了专门夸孤一句?景年,这可不像你。”少年嘴上这么说,但显然极为受用,笑意溢上眉梢,神采奕然。
宋景年看着不觉就有几分酸楚。
他再一次意识到沈明恒从前过得很不好,世人都说太子殿下跋扈张扬、潇洒快意,乃是世间一等一的尊贵。可所有人敬他畏他,对他谄媚奉承,将他供于云端,不过是因为他的外祖是章振,而他们全都有所求。
沈明恒那样骄傲,那样嫉恶如仇,怎么可能会为此沾沾自喜,觉得称心畅怀?他指不定有多压抑。
宋景年仍然不希望沈明恒涉险,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扫兴。
他的小太子,这样卓荦出众、熠熠生辉,长安十六年无人正视他的荣光。
而此刻是不一样的,此刻将士们口中的“太子殿下”,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喊给沈明恒。
沈明恒边和周围的将士们说笑边往营帐走。
“殿下!”
收到消息的秦离洲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宋景年正要上前寒暄,却见秦离洲看了一眼眼前的情况,便自然地走到了沈明恒身后,没打扰沈明恒说话的兴致。
这倒是有些奇怪。
宋景年不动声色地打量秦离洲。
长安城里周时誉对文黎盛赞秦将军的“一片赤胆忠心”,而秦将军正满脑子想着等会儿该怎么向太子殿下表态效忠。
他是真真切切凭着能力当上的大将军,没怎么在官场上混过,说不出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秦离洲认真地打着腹稿,面色纠结,心想要是直说“殿下臣想追随你造反”会不会显得不太矜持?
“秦将军,秦将军?”
“啊?”
秦离洲推翻了第八十七个腹稿,正要思量第八十八个版本,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似乎有人在叫他。他尴尬地笑了笑:“宋先生,你请说。”
宋景年连喊了他三声,一声比一声音量大,向来温文和缓说话的文人嗓子都有些难受。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神色都忍不住变得有些怪异,“将军见过柳家商队了?”
秦离洲神色一凛,知道聊到了关键话题,他谨慎地回答:“见过了。”
“那将军是什么想法?”其实自进营地以来看到秦离洲的表现,宋景年便已能确定对方的选择,本就不多的担忧与焦灼尽数散去,反倒显出几分咄咄逼人来。
他知道结果必定如他所愿,可有些事情,还是要秦离洲亲口说一遍为好。
秦离洲吐出一口浊气,他没回答这句话,而是看向一旁置身事外兴致勃勃的沈明恒,问道:“殿下刚来军营时,曾向臣要指挥之权,殿下可还记得?”
“你不肯给,孤记得。”沈明恒仿佛还耿耿于怀,记仇地揶揄道:“柳家的商队来了,看来孤的项上人头是保住了。”
他为了三千人的指挥权对秦离洲立下军令状,结果这秦将军收了状不干事,迟迟不曾点兵,最后还是他自己找的人。
秦离洲脸色微红:“臣有眼无珠……”
秦离洲拿出准备好的虎符,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他试图想想他打过的腹稿里有没有此刻能用的,然而脑中乱得很,根本无法思考。他只能摒弃那些浮华苍白的字句,极尽诚恳与肃穆,“愿为殿下驱使。”
他低着头,听见沈明恒走动的声响。
打了半辈子仗的秦将军此刻有些紧张,他听着耳畔的声音,猜度沈明恒接下来的动作。
沈明恒可能会亲手把他扶起来以示对他的看重,也可能就让他跪着而后敲打一番以免他拥兵自重,可能会说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来回应他的效忠,也可能只是寥寥几语掩过此事背后的骇人意味……
沈明恒停在了他面前,所有的胡思乱想都消散,秦离洲屏住呼吸。
他感受到沈明恒拿起了他手心的虎符——这是接受了他的效忠?
“原来,”沈明恒说:“真正的虎符就长这样啊,孤感觉不如孤做的。”
秦离洲:“?”
沈明恒伸手把秦离洲拉起来,将两个近乎完全一样的玉质虎符递给他,得意地炫耀:“你看,是不是很像?”
确实很像,这块虎符秦离洲拿了十多年,一时半会都辨不出真假。
沈明恒期待地等着回复,反应过来的秦离洲面色惊恐。
“殿下,你假造虎符?这可是大罪……不对。”秦离洲急切的语调突兀顿住,他迟疑地问:“您这该不会是用来防着臣吧?”
他早就做好了沈明恒或许要谋反篡位的准备,相比起来,假造虎符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真虎符在他手上,沈明恒弄个假的,莫非是想针对他?
秦离洲的目光逐渐染上不可置信。
沈明恒坦然地点了点头,理直气壮:“孤是一定要军权的,万一你脑中有疾说什么都要和沈绩同生共死,孤不得多做些准备吗?”
他还挺会倒打一耙。
秦离洲苦笑:“那臣还要谢过殿下不杀之恩。”
沈明恒不以为意:“谢早了,等孤什么时候很想杀你又不得不忍着的时候你再谢吧。”
这话说出来,秦离洲与宋景年都倍感诧异。
无他,实在是沈明恒不像会忍的人,这人一向行止由心,随心所欲,想做的事情不会因任何人退让。
秦离洲好奇道:“殿下何出此言?”
沈明恒叹气,遗憾道:“谁让你是大周的大将军?”
以秦离洲的为人,想来应该也做不出十恶不赦的事情,而保家卫国征战沙场的大将军,若是死在一己之私上,未免也太荒唐。
大将军。
秦离洲愣了一下。原来大周……还需要他这个将军吗?
他还以为朝中已经忘了他,忘了燕丘。
秦离洲垂眸,目光正好落在手上的虎符,他顿了顿。
伤春悲秋的情绪如潮水般褪去,秦离洲欲哭无泪:“殿下,臣分不清了。”
他刚刚是把真的放在左手还是右手来着?
沈明恒瞥了一眼,拿起他左手边的虎符收好。
“这个是假的。”他抬了抬下巴,得意地说:“孤做的这个更贵。”
沈太子不出产垃圾。
虽然不知道沈明恒是怎么看出来的,但秦离洲不带一丝犹疑地相信了,他将剩下的虎符也递了过去:“这个真的,殿下您也收着吧。”
他已经择主,就该恪守下属的身份,以后的燕丘,做决定的再不能是秦将军。
秦离洲有些怅然。他从前忠于皇帝,可当今陛下看不上他的效忠,这是他第一次当下属。他太久没回长安,不知时人又流行哪些礼仪,又多了哪些不成文的规矩,但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主君,所以他会学着当一个好下属。
当务之急第一件事,不能掌握太大的权利,不能让殿下怀疑他有贰心。
但是沈明恒没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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