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知道,户部的粮仓,其实已经空了,今日这批赈灾粮,很可能将是能发放到灾民手里的最后一批粮食。
户部亏空由来已久,然而无人能想到,会亏空到这个程度,连一个延庆府的灾民也养不起。
户部自然也无需担心后面的问题,因根据上一世记忆,户部派人前往延庆赈灾的次日,延庆便突然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山洪,所有灾民皆被淹死在那场山洪里。
人都没了,自然也无人再去讨粮。
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自然也无人追究。
卫瑾瑜抬目,越过一张张目含期待、偕老带幼,排队领粮食的饥瘦鲜活面孔,看向如巨龙一般,伏卧在远处阴暗穹苍下的那座绵长山脉。
伏龙山,据说是整个上京龙脉所在,前朝和大渊都将国都定在此处,便是相中了此地强盛龙气。
幼时他刚开始读书识字时,母亲拿着巨幅的上京图册,教他认识的第一个地方不是皇宫,也不是公主府,而是伏龙山。
然而上一世,正是这座象征龙脉的山,吞噬了延庆府成千上万的生灵。
那场天灾之后,户部毫发无损,反倒工部因为两河决堤、给灾民居住的房屋修建不牢固等罪名被革职处置了一大批官员,愤怒百姓和一众寒门官员、学生需要一个发泄点,裴氏和工部成了众矢之的,裴氏家主裴行简不得不主动辞去工部尚书一职,以平息民怨。
他重活一世,无心无情,冷血心肠走到如今,所为的不过是心中那一个执念,如果能趁机将裴行简送入督查院,甚至可以省去报仇路上许多弯路。
然而这样的复仇,有意义么。
如果父亲母亲在世,会愿意看到一点点被仇恨消磨掉所有良善和温情的他么。
卫瑾瑜慢慢向外走了出去。
裴昭元一愣:“瑾瑜,你去哪里?”
卫瑾瑜回头,朝他莞尔一笑:“出去方便下。”
裴昭元被那抹笑晃了下,一下失了声,眼睁睁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消失在雨中。
卫瑾瑜沿着毁坏的田庄,一直往前面一处林子里走去。
风声雨声和着木叶簌簌摇晃声,清晰入耳,然而卫瑾瑜从这些杂乱声响里,捕捉到了另一道极轻的衣袂翻动声。
卫瑾瑜走至林中一片空地时,突然停步,转过身,望着虚空微微一笑:“诸位,请现身吧。”
片刻后,十数道黑色身影果真变戏法似的,自林间显露出来,足尖轻点,落于地面。
为首一人恭行一礼:“卫御史。”
卫瑾瑜道:“有桩任务,辛苦诸位去办。”
“卫御史请吩咐。”
“今夜,我需要你们放一把大火。”
“放火?”
黑衣暗卫疑是听错,本着对少年的信任,还是问:“往哪里放?”
“灾民区。”
“……”
黑衣暗卫哑了好一会儿,正色道:“恕吾等难以从命,阁老只命吾等保护卫御史安全,可没让吾等陪卫御史干这等杀人放火之事。”
卫瑾瑜不紧不慢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
“如果有它在呢,这把火,诸位是放还是不放?”
众人脸色一变,齐刷刷跪倒。
因少年手中所持,竟是次辅顾凌洲手令。
黑衣暗卫不免崩溃,从扬州回来这么久了,阁老竟然还没有将这道手令收回。
只能忍辱负重道:“放——能放,可以放。”
“只是,日后阁老若责怪,卫御史记着自己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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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才二十车的粮食,他竟然就直接放火烧了一车,还真是出身娇贵,不知人间疾苦,苏大人,如此荒唐行径,岂能姑息纵容,您须得好好惩治这个卫瑾瑜,以正纲纪才好。”
入夜又下起雨。
灯火明曜,议事大帐内,苏文卿面色苍白坐于上首,官袍与靴袜上皆沾满湿泥,下面两列坐着陆续完成今日赈灾任务,赶回来复命的各部官员们。
正愤怒说话的是一名户部官员。
另一名户部官员紧接着附和:“没错,听说今日那些灾民对他感恩戴德,都在背地里称呼他为‘小青天’,‘救世菩萨’,这不是胡来么,若人人都通过这种方式博取名声,那岂不要乱套。”
苏文卿平静喝着一盏热情,听着众人议论。
孟尧和魏惊春也在其中坐着,魏惊春在户部就职,跟着过来赈灾,自然义不容辞,孟尧则是因为户部借人,兵部无人愿意干这苦差事,便把在朝中毫无背景的他给推了过来。
听了众人议论,孟尧实在忍不住道:“乱世尚要用重典方能维持基本秩序,我倒觉得,那位卫御史如此做,没有问题,虽毁了一车粮食,却保住了剩下十九车粮食,让这些粮食都顺利发放到了灾民手里。若连这也要受罚,以后谁还敢尽忠做事。”
孟尧官位最低,坐在最末一席,话音方落,方才说话的户部官员立刻冷笑一声:“我当谁在嚷嚷,原来是兵部的孟经历,哎呀,早听闻孟经历昔年在国子监时,便经常讨好谄媚这位卫氏嫡孙,意图攀上卫氏的高枝,如今怎么只在兵部当了个从九品的小官,莫非是这高枝没攀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孟尧大怒,欲起身争辩,被斜对面魏惊春用眼神止住。
这时司吏忽进来报:“苏大人,卫瑾瑜和裴昭元回来了,正在外头等着复命。”
苏文卿用茶盖拨弄了一下茶汤表面浮末,没有说话,帐内争吵声和议论声也戛然而止。一时,只有茶盖与茶杯相撞的声响。
司吏还没见过这等场面,说完,也束手站在原地,不敢吱声。
淅沥雨声,清晰传入帐内。
帐外,卫瑾瑜和裴昭元一道站着,进去通传的司吏久不出来,他们只能这般站着淋雨。
无人注意的院墙外,一列轻骑无声驻立。
守门的司吏面露惊讶,惊得站起,要出声,被马上少年将军抬手止住。
谢琅侧目,锐利双目直直望向里面。
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面朝帐门,背对着他,双袖迎风鼓荡,大半袍子湿着,安静立在雨中。
紧随在后的雍临看得不由皱眉。
里面正在主持议事的,不是苏公子么?
第057章 金杯饮(五)
帐内。
眼看着将将一刻功夫要过去了苏文卿终于搁下茶盏,道:“孟经历所言不错,卫御史的法子虽激进了些但到底顾全了大局,及时杜绝了祸乱,让赈灾粮顺利发放到了每一位灾民手里。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赈灾重于一切我等皆是为圣上办事岂可因为这些小事再起龃龉。”
说完,吩咐司吏:“让卫御史与裴司事进来吧。”
司吏应是,忙出去唤人。
卫瑾瑜与裴昭元官袍皆已湿透,进来简单汇报了一下今日赈灾粮发放情况,苏文卿便点头道:“二位大人辛苦了入座吧。”
“来人去给卫御史和裴司事端盏热茶。”
裴昭元咬着牙低声道了句惺惺作态。
外头雍临复杂收回视线,试探着问谢琅:“世子要现在进去和苏公子打个招呼么?”
谢琅双目依旧冷锐盯着那道帐门心中考量了一番却是道:“不必,直接去京营驻地。”
“也先不不必告知他我来了。”
语罢他收回视线当先策马往前走了。
雍临琢磨了一下后一句话忙示意众人跟上。
京营在此地驻扎着两个营盘听闻京南大营的人过来统营的将官喜不自胜,直接将谢琅迎入帐中转动着一双势利眼道:“明日便由谢将军带人去堤上堵堤吧。”
“这两日,我们这头的人夙夜戍守,扛沙袋,搬石头,一个人当十个人使,病倒不少,实在支撑不住了。”
雍临跟在谢琅后面,忍不住开口:“你们京营其他营盘呢?为何不与你们交替轮守?”
那将官斜眼觑雍临一眼:“这位又是谁?”
“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京营主要任务是拱卫京畿,京畿安,圣上才能大安,京郊这么长的防线,我们十几个营平时都还左支右绌,人手严重不足,一个营顶两个营用,不似你们京南大营,镇日里闲着没事,连几个匪徒都杀不尽,空耗军饷,我们能抽调两个营过来,已是仁至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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