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85)
这造成的巨大经济损失不说别的,放在杭州港这样的国家科研机构也是极其重大的一项技术损失了。
对此,从电话里都能听出对方语气中那份懊悔,后怕的梁生一时间也沉默了。
要光说经济损失,他倒是没那么心疼——可他实在心疼的,反而是这份付出一年多的技术心血竟就这样被摧毁了的不甘心。
“我他娘的是怕真对不起老领导当初对我的信任,他人已经退休了,身体还不好,还得为这种事操心,我也于心不忍……尤其国家那么多年的钱都已经投下去了,这两年东海形势又不好,这个节骨眼我们该拿出国防储备的气度来,堂堂正正地震慑外头那帮狼子野心的人,但这船造不出来,其他的又该怎么办呢……”
这是邓凌峰的肺腑之言,他与目前还在港城的那位老人原是上下级的关系,也因此,这么多年,梁生才与他多有接触。
等在舟山奔波数日,又赶上今晚这种事,身体上也有一些疲惫感的他挪动着身体往后靠了一些。
接着,单手拿着手机,走了一天路,膝盖骨酸麻都有点没知觉的梁生才尽可能保持语气上常态,语气十分肯定地对自己的老对头道,
“咱们认识多年,我不和你说虚的,我自己是底层爬上来的,见惯了各种寻常不寻常的困难,所以我从不怕有些事情不好办,坏的后头总跟着好的,这事弄到现在,就是不成也得成,你和你的人尽管在那儿再等我两天,我会想办法解决的,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人员上。”
“……”
“你要相信我们所有人,也要相信你自己。”
而话既然都已经说到这儿了,关于要把蒋新文找过去支援‘龙宫号’的事,也已经默默被梁生放到了当前扫清一切障碍都要完成的首要事宜上。
也是这个原因,原本就因为心里操心着的事太多,加上身上没贴膏药,而有点睡不着的他这才天一亮,就起了个大早过来了。
此刻,窗帘四面拉开的嵊泗船厂三楼厂长办公室。
再一次登门拜访的梁生正与蒋新文分别位于两个方向和摆龙门阵似的对坐着。
两盆蔫不拉几的发财树挡在办公室的大门口,那要精气神没精气神,脖子上还挂着一张‘恭喜发财’的滑稽样儿,还真与这蒋老鬼本人有几分相似之处。
而这么一眼看过去,这办公室里的摆设不仅四处邋遢地像个仓库一般,还压根没有一个成功企业家该有的范儿。
凌乱的老式办公桌上除了些设计图纸,测算仪,就是一台牌子大约是联想的老式电脑。
背面的墙上贴着不少裱框挂起来的先进科技单位奖状,先进技术改造大奖,还挂着琳琅满目的红色锦旗,旁边小沙发上是一卷凉席薄被和两条还没来得及拿走的换洗衣服。
一般人看见这一幕,估计都得对嵊泗船厂内部的实际经营状况产生莫大怀疑。
然而眼前这俩到底一个两个都不是一般人,所以才一见着面,明明昨天晚上还大眼瞪小眼,今天他们就给直接正常聊上了。
“劳烦你一大清早又过来了,喝什么茶?”
大约是知道这事怕是躲不过去,梁生这个人光从面相上看也不太好对付,语气不太好的蒋新文也破罐破摔地臭着脸来了这么一句。
这边已经坐下,正在默默打量周围的梁生闻言抬起头,随之才客气地笑笑又摆摆手来了一句。
“哦,您随意吧,什么都行,我不挑茶叶。”
而话音落下,梁生眼见蒋新文这老家伙真的就这么给自己极其敷衍地冲了杯柜子里的陈茶,简直是不走心到了极点,幸好也没什么讲究的他想想还是将一只手搁在桌上沉默了下,这才抬眸思索着笑着开口道,
“蒋博士您这办公室好像单调了点,下次我该让我的秘书给您搬两盘新鲜的发财竹过来。发财竹这东西最开运,但不适合久放,最适合做生意的人了……”
“……”
“不过话说回来,都已经过了一晚了,您现在手头有想法看看我手里带来的这张‘龙宫号’的图纸吗?”
这话中夹杂着些许微妙的暗示。
名义上是再次客客气气地请他看图纸,但其实也是两人要正正经经,开门见山谈条件的时候了。
可一听到这话,经过了一晚上,仿佛也已经做好了应对策略的蒋新文却并无任何波动,甚至于一开口,这半辈子窝在县城里的老家伙也懒得做任何伪装了,直接板着脸就语气硬/邦/邦地回道。
“所以,你现在这是要代表杭州港和我正式开口谈买卖谈钱了?”
“……”
“你觉得我的技术值多少钱?我厂里的三个本科学历,五个专科学历的工程师,那么一帮具有十年测算经验以上的老师傅值多少钱?”
“……”
而即便先前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亲眼看到蒋新文就是眼前这态度,梁生也是一时间沉默了。
毕竟,要说服一个愿意和自己认真谈条件,本身心中有筹码的人本身可远比要说服眼前这种人容易多了。
那样的人好歹有明确地可以请得动地为自己做事的价钱。
一切都从钱发出的话,等价交换,银钱两易,各方面谈好条件的双方也不至于太尴尬。
但偏偏他撞见的就是眼前这样刻板固执的老书呆子,一句话说的好或不好他都能品出不一样的意思,性格还特别容易被激怒,确实实实在是什么威逼利诱都对他不太好使。
不过好在,这放在其他人身上估计也就这样到此为止的一桩艰难谈判——放在一早就有所准备的梁生身上却是并不容易那么被打发的。
事实上,在来到嵊泗县之前他就已经对蒋新文这个人从各方面做了最充分的了解,因此眼下听到这话,梁生也只是稍微一下,又重新勾起一个在生意场上才会露出的笑容道,
“不,我从来不觉得和有学问的人之间该动不动谈买卖谈钱,您这样的人要是骨子里爱钱,想让自己的生活方面过得更好,就不该现在留在这种地方。”
“……”
“您可能不知道,我在来之前就了解了您过往很多事迹,曾听闻上世纪本该有一个可以出国去普渡大学继续深造的机会,但就在当时,您后来的岳父,也就是那时候嵊泗船厂的老厂长患上了重病,这位老先生是舟山船运协会的会长,年轻时资助过不少学生,一心想让更多年轻人才出现把浙江的经济搞上去,而您就是他资助的学生中的其中一位。”
“……”
“为了感念老厂长对您的栽培,您当年拒绝了普渡大学的入学就这样回了嵊泗,这些年,蒋厂长您一门心思扑在这要把嵊泗,要把舟山的各方面科研技术拉到全国,乃至全世界都知晓的事业上,这些事我都很清楚,正因为如此,我才坚信,您绝不会对杭州港眼前的一切困境感到无动于衷,因为您骨子里把有些事要看的比钱更重要。”
不得不说,梁生这一席话说的可是太有水准了。
不仅将蒋新文的为人一下子给推到了一个高度,字里行间也是透露出浓浓的赞赏和褒奖。
这对于一个长久以来都没有受到外界尊重,一直以来都封闭着高技术的老博士的心里无疑是讲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而这么多年了,当初嵊泗船厂的前身就是他蒋新文的亲岳父,他自己曾经还被美国普渡大学录取过的人早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
现如今旧事重提,一切往事都历历在目,仿佛连拿舟山海上的轮船远处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真切起来了。
一时间,就连这方才还臭着脸,向来表现得铁石心肠的老家伙也是有些说不出话了。
毕竟他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现在就是让他重新回到过去,他也还是会坚持说回到嵊泗,用实际行动报答养育他的这座小县城。
可说到底,他在乎自己的家乡好不好,在乎他那半个亲爹般的老岳父留给他的嵊泗船厂有一天能不能真正地凭借着技术走出国门。
而梁生见此情形,也清楚该抓住时机拿出自己手上目前为止最有‘优势’和‘说服力’的筹码了。
正好这时发将自己方才提着上楼的那只手提箱拿出来,又在开箱后拿出自己先前同样也给了毛成栋一份,带去嵊泗县委的开发合同轻轻放在桌面上后方才再次笑着开口道,
“您不妨看一看这份开发案,这是我在来到瓯江口之前的一个简单的设想,关乎于舟山群岛和嵊泗县未来的发展,不局限于技术层面,还囊括旅游业,人文业,总之,是一个长久的,能给嵊泗带来实际效益的方案。”
“……”
“县委那边现在就有同样的一份,您看过如果觉得合理,合意,那么龙江飞腾在接下来的五年就将为这份合同投入资金,里面的所有设想,条件从这一刻就开始兑现,一直到五年后,无论嵊泗那时发展如何,咱们都到那时再见一个分校。”
这话说的可太诱人,也实实在在的太有魄力了。
用财力摆出条件,用诚意诱惑人心,这世上的主意要说谁脑子里想的最多,怕是非眼前的梁飞龙老板本人莫属了。
而一时不知该摆出怎么样的表情,已经被震住了的蒋新文呆呆地拿起眼前的那份一页页装订好的合同,又低头看了一眼。
却第一眼,就被写在第一页的那个神秘的开发案给吓住了,等他瞪大着眼睛指着那行打头的字,半天,被自己的没失眠讲不出话的他结结巴巴地吭哧出一句。
“这,这可了不得,这,这种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还能轮得到咱们这种破……破……破县城?你确定?而,而且,你都说了半天龙江飞腾,你到底是谁,你真的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拿主意,我可听说,你们那个什么创始人梁飞龙是个大来头的……?”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让梁生笑了。
大约是这两年外头已经没什么人会再来问他是谁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倒是都忘了真的介绍一下自己,而这般想着,隐约听到外头已经有车子和鞭炮声,想来是他提前叮嘱好的毛成栋这会儿终于是来了。
他只从兜里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签字笔,又于旁边的工程废图上缓缓写下三个字,这才将纸正对着蒋新文笑起来道,
“这是当然,蒋博士,如果我都拿不了主意,怕是这世上没有人能为眼前这件事拿主意了。”
“……”
“因为,我就是梁飞龙。”
……
这一天,直到七点多外头的天彻底亮起来,大清早就去了海边一个人跑步的梁声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