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只病娇对我求而不得(23)
“可是你若不活,又怎知不会遇到那愿意和你同醉的人?”那人问。
“迟了就是迟了,我过去这么多年都没有遇见,又怎知以后便能遇见。他若早一天遇见我,我兴许就不会想死。可是现在我就要死了,说什么也是迟了。兴许我在人间遇不到的人,在炼狱里能遇到。”陆清匪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开门杀√
第31章 千斛明珠未觉多(六)
“炼狱苦寒,不若人间。”
青伞隔开茫茫雨幕,暗色流苏散漫垂落一角。白鹤翎羽舒展于伞面上,眼神灵动,衬以苍天翠竹,栩然有神,似遇雨则活的灵物。
陆清匪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
“你既然没有去过炼狱,又怎知那处不好?”。
“你怎知这茫茫人间红尘三千不是炼狱九重?你怎知这浩然三界亿万生灵不都是受苦诸生?你怎知人既生来不在八寒地狱,经那雪虐冰饕红莲疱裂,终得一死?
你怎知漫漫修行尝遍悲酸苦楚人情冷暖,求的本不是长生,而是炼狱苦刑?!”
他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说不下去了,手中的桃花沾了泥水,湿淋淋伏在地上,花苞几乎落尽了,只余下一根空荡荡的枯枝。陆清匪浑身湿透,彩锦竹纹帛袍摆逶迤在地,浸透血和泥水,辨不清原来的颜色。
“如今我好不容易要死了,却偏偏你要出来阻我……看来你也是魑魅妖魔一只,不肯我去死,要我在人间再受这求死不得之苦。”
“可这红尘人间,却并不全然都是疮寒莲裂之苦,也有风花酌酒顾首慨叹,苦尽甘来之甜。”那人轻声劝他。
“我不曾尝过。”陆清匪又笑了起来,眉眼微弯。
“你看眼前这游丝惹树,竹懒宜水,乱花迷蝶。虽不得长久,却也近在眼前。歌新燕啄泥,弹尽春浓花艳。此为景之乐。
又无需汲汲顾影,友人尚在侧,撑伞以观水光潋滟,山雨空蒙。纵无新酒,言笑间也可别昨日之愁。此为人之乐。
更有大道漫漫,路途三千,逝者不可留,往事无需念。且东隅未逝,桑榆亦非晚。你若觉得修道不好,那便不修。若觉得长生不好,那便不求。将来之事无人知,石烂江枯也未不可。且暂长绳系景,共看这一帘春雨。此为心之乐。”
那清寒的声音慢慢地说,明明他音调冷极,如林间新雪,却又带着轻柔的缱绻。似一缕不知何处而来的薰风,吹拂起碎星般的一团蓬松白雪。飞花入户,琼枝横斜,谁人玉指生寒,天上星点月团。
“我不过须臾之间便得三乐,道友却如何说这人间无乐?”
“春景虽好,却引我伤心往事,触物伤情。这景之乐,我不觉。
大道三千,却无我之道,纵有凌云之志,自身也只能囿于枯井中。你说的心之乐,是你心,并非我心。
我们并非故友,不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我和你交谈,算不得不什么乐子,却也没有摧心剖肝的苦痛,只能算是解个闷。你不明白我的处境,又怎么能来劝我?”陆清匪反问他。
许久那人不语,而后便是悠悠轻叹一声。
“世事漫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了生。道友一心笃志求死,我便是说什么也是妄用。”
脚步声又响起来,那人却是要走了。闻佩环琼琚脆响,夜雨涨春溪,但余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哎,你怎不再劝劝我,也许我就肯活了呢?”陆清匪在后面喊他。
他原本来到这里是要求这里的主人来救他,可当那人要救他的时候,他觉得这人太过轻率。
这人要走了,他又觉得这人太过薄情。
左右都是不舒服。
“那你要如何才肯让我救你?”那人依言问他。
他们两个的角色仿佛转了个,受伤的不求人救,反倒是站着的反而求着那快咽气的人活。
“你家里有酒吗?”
“并无。”
“算了,那你请我喝杯茶,我们就算是朋友了。有朋友请我喝茶,那我就先不死了罢——”
一声轻笑传来,尾声清缓弥散在潮湿的雨意里。素白修长的手从伞底下伸出,像是一片溶溶月光。流苏隔开丹青雨帘,白鹤微微扬起修长脖颈振羽一动。
那枝原本已经被雨打落尽了的桃花从地上挺立起来,倏忽间盛开满枝粉白皎皎。
烟雨幂横塘,绀色涵清浅。故友新茶间,共观孤云远。
岁月不居,珠流璧转。等到千年之后,往事已矣。他的院中种下桃花三千,乱红风软,妖妖灼灼。
陆清匪曾问过那人,他为何当时见他要死了,却说走便要走了。原本第一次见面他就看透了他那张温润似水的皮,里面果真是冷心冷情的顽石一块。莫说一见钟情,他都要任由他白骨露野,不闻不问。
回应他的是一声和当年类似的轻笑,那人凑过来,轻柔地吻住他的额角。
你若要活,我便治你,给你碧露凝丹,天竹苓草。你若要死。我就把你埋了,在后山给你立一块小小的墓碑。
现在我想,多亏当时你喊了我那一声,多亏我回了那一次头。时乖运舛,人生常态。可能我前半生的一切痛楚狼狈,都只是为了在那时遇见你。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千方界城的酥软烟雨下了一夜,将整座城都浸成湿漉漉的一尾青鱼,城道小巷里的苔藓在雨里伸展,柳条丝丝弄碧,从鱼鳞缝里透出一股子清新的绿意来。
雨露多情又无情,凡间天上,都是一般,仙人走兽,共沐甘霖,最最公平。
陆清匪伤得实在是很重,他其实怕疼,戳自己的那一下没有收手,俄而又强撑着和那人说了许久的话,血都流了一地,要是再不救就真是要死了。
此时倏忽放松下来,他便一觉睡了过去。也不知沉沉睡了多久,窗外雨打竹叶窸窸窣窣停了又响。在睡梦中似乎有人给他用灵气疏通经脉,宛如一股温热的泉水,熨帖地滚滑过他的全身,又时不时给他喂些汤药,有些苦涩难言,有些却清淡无味。
陆清匪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湿黏缠绵的冷气攀着他的小腿,刺进他的肺腑,冷的宛如雪窖冰天。转而又热起来,四周火光烛天,亮如旦昼,一个影子站在他的身前,温声问他,他爱不爱他。
他打了一个寒颤,从梦里惊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恍惚,鼻尖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竹叶香,混着粉桃花的香味儿。他现如今正躺在一张软乎乎的屏床上,一旁的桌案上摆了几根红烛,盈盈地跳动着红光。陆清匪眨了眨眼,从眼角流出一滴泪来,滚落在身下镂空的藤枕上。
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不晨不午,这房间里点了烛还是昏暗得很,没有外面亮堂。窗户大开着,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
窗边站了一个人,陆清匪瞧不清楚他的样子,只看得他身姿清绝,一头长发竟是雪一样的白,苍苍如葭,霜雪满身。
“你醒了。”那人转过身来,眉目比月光清寒。
玉砌花光锦绣处,澹月梨花借梦来。
作者有话要说:带回家√
第32章 千斛明珠未觉多(七)
人长得丑是各有各的丑法,那些丑得惨绝人寰的,一眼看去能让人印象深刻,连着第二天的饭都吃不下去。
可那些长得略微好看的,却大都眉眼相似,好看得近乎平凡了。除非气质特别出众,或者美得超凡脱俗,否则鲜少有让人能够记住的。
如今陆清匪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长得极为好看,且能让人念念不忘的那种。
端端正正人如月,静静冷冷眼映辰。万千星辰,浩然明月,却都不如他一眼惊鸿。
“你眼睛真好看。”陆清匪道,用着一种欣赏的语气。
的确是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
他肤色极白极润,在月光下溶成一片冷色,却只有一双眸子既沉且静。眼尾不扬不落,不偏不斜,正正好好,增一分则失却神韵,少一分则显得灵气不足,又无半点媚意,尽是一派姱容修态,冰壸秋月,眼眸凝动间胜却明珠千斛。
陆清匪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好像只要看着那双眼,就毋用去修什么仙道,念什么经书,全身已是被彻底涤洗了一通,那些狗苟蝇营,靡衣媮食的卑鄙都不存于心。你只能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干干净净的影子。
他动了动胳膊,想挺直腰背,却疼得嘶了一声。只觉浑身骨肉宛如被人撕碎后重新缝合一般,动一动就又疼又痒,好似要裂开来。
“你全身脉络初初舒展,方能流通灵气,皮肉复生,筋骨接连,还需卧床静养。”那人说。
“却不知阁下名讳?何门何派?在何处修行?前辈你既然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了,我愿报答于你。”陆清匪缩在被子里不动了,拿自己的眼去窥他的眼。
烛影摇红,晚风清庭,那人站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袖随风动,玉琼轻鸣,似要骖鸾驭鹤,乘风而去。
“我不是什么名门大派的修士,也不要你报恩,你之前说我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那现在我们就是可以一起喝茶的朋友。你便叫我鹤倦归好了。”他从长袍底下抬起一只手来,灵气一涌,桌案上的红烛便灭了,只余了一片沉沉落落的黑。
“你在这里好好修养,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天欲晓,疏星散落月影沉。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又合上,那人走了。
窗没有关,外面的光透进来,散落一地清亮。
可是最亮的那轮月亮已经走了,陆清匪便觉得这屋里昏昏默默,一丝光亮也无。
一片绿色的小叶子偷偷从他的腕间伸出来,挠了挠他的手心儿。
陆清匪轻轻将它笼在手里,他已经睡了许久,如今并没有什么睡意,神情清醒地很,只盯着头顶的青丝罗纱帐发呆。
“奇怪,我刚才看见那人伸出左手来,用灵气去灭那蜡烛,也不知是看错了还是怎的,竟看的他只有四根手指。”
人为万物灵长,修真求道,万物归一。一便是全,全便是一,便是大道。
因此修士对于肢体缺损看的极为重要,就算是在战斗中受伤,也会使用灵药补上,除非是不可医,或是根本不想医。
“许…许是你看错了也说不定。”梓仰缠住他修长食指,在指缝间穿来穿去,宛如一条小蛇。他这些日子闷得狠了,陆清匪躺着,身边人来来去去,他就只能装手链。
陆清匪却知道自己必然是没有看错的。只是可惜了那人的那双沉壁一样的眼,真是极为好看的。
只是白壁微瑕,万事难全。
他在床上直愣愣躺着,虽不能辗转反侧,却也算寤寐思服。
不知是因为那人生了那双眼睛,才能有如此俊雅清朗,冰壸秋月般的风姿。还是因为那双眼睛生在他的身上,所以才能如此夺人魂魄,令人见之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