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三(31)
从这种恐惧的情绪中抽身之后,再看谢茂的动作,就显得略微反常了。
他很了解谢茂,谢茂不可能在半路上扔下他再发脾气。要么当场就几个耳光一起摔了,要么忍下之后就绝不会再翻脸。这时候谢茂捏手指,脸上表情还那么地不痛快……
“您受伤了。”衣飞石冷静地问。
只有谢茂才能听出衣飞石这四个字里有多少慌乱。所以,他不会让衣飞石知道自己曾丢了指尖。
——衣飞石承受不起。
“对,我受伤了。你自不量力扑上来,差点死在祈雨符下,我怕你被冻死,用手替你揭了身上所有的水源——你这一下比宿贞厉害。她没伤我一根毫毛,你伤了我一双手。”谢茂讽刺地说。
衣飞石知道,这么厉害的指责,八成是谢茂要撒谎的铺垫。这么多年了,他太了解谢茂。
可是,这话还是太厉害了。戳得衣飞石心口刀刀见血。
“我……以后会仔细。”衣飞石低头认错,问的还是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您的手怎么样了?我给您叫救护车,先生,您的伤要紧,医院能不能行?”
谢茂数着时间,采集手套对指尖的修复已经进入了尾声。
他脖颈上淌出了细细的汗。纯粹就是疼的。
衣飞石已经被他的沉默吓得心惊胆战:“先生,我要看您的手。”
“看了你是能医?”
谢茂算准了时机,十指修复完毕,下一秒,他将采集手套调整到超低温状态。
短短两秒时间,他才刚刚恢复健康的双手,就呈现一种被冻伤的状态。
完成这一切之后,谢茂将手套脱下,晾在衣飞石面前,“好看吗?”
衣飞石前世在西北待过几年,见多了被冻伤的士卒,一眼就认出这是冻伤。谢茂根本不让他思考,衣飞石的眼神才略略定了一下,来不及为这冻伤震惊心疼,谢茂就催促:“吹一下。”
吹一下?得到命令的衣飞石果然就懵了。
谢茂还故意斜着眼睛瞥他,俨然一副“不吹揍你”的冷峻凶狠。
衣飞石只好陪着胡闹,低头在谢茂手上认真地吹了一下:“先生,伤得太厉害了,这得找……”他脑子也打结,谢朝惯用的几样治疗冻伤的药膏,他现在也没有啊?
“都是你的错。”谢茂说。
衣飞石张张嘴,低头认错:“是,我错了。”
这还真是衣飞石第一次听见谢茂说这话。在谢朝,谢茂都是变着法儿替他开罪,从不指责他。
“如果你不扑上来,我不会受伤。”谢茂把冻伤的手给他看,“亲一下。”
衣飞石没法儿长时间地看着谢茂被冻伤的手,然而,谢茂非要在他面前晃,他也不敢闭眼。这一双横在眼前的手,比训斥、责罚,更让他难受。他轻轻捧着谢茂的手,那双手还带着不健康的寒冷,感觉不到一丝还在流动的血脉和热气……
衣飞石双手温柔,口唇温柔,低头轻轻吻着谢茂被冻伤的手背。
只有他剧烈颤抖、挺直的脊背,昭示着他此刻的隐忍与痛苦。
“从前你功夫好,你替我守宫、戍卫,我可曾因为执役勤恳辛苦,就不让你去了?”谢茂问。
衣飞石疼得说不出话,又不能不回答,声音硬得像是从他挺直紧绷的脊背中挤出来的:“不——曾——”
“你收拾刺客时,我跟着你了么?我替你挨刀子了么?”
“不曾。”
“可见我既不曾溺爱你,也从不高估自己。你呢?你几岁的人了?还和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样?省事不省事?如今你功夫不如我,就老老实实待在我的身边,有我护着你。”
衣飞石倏地抬头,显然不能答应:“我……”
“你还要犟嘴?”谢茂把冻伤的手给他看,“再亲一下。亲两下!”
衣飞石被戳得两眼发红,自知理亏又不敢和谢茂顶嘴,梗着脖子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屈服在谢茂的冷峻眼神之下,默默低头,用自己的嘴唇去温热那似乎失去了生命的手背。
“什么时候你能打得过我了,再来想着替我挡鞭子。明白了吗?”谢茂逼着回答。
“明、白。”
“你不服气?”
“不敢不服。”衣飞石捧着他一双手,眼睫湿润。
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似乎是从灵魂深处烧起来的。
身为陛下的戍卫长,最倚重的羽林卫将军,非但不能保护自己的主人,反而成了累赘。
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瓶焕容自愈膏,当着衣飞石的面,轻轻松松抹了一遍。他被冻伤的双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温热健康,连茧子都掉了,看上去修长有力特别优雅。
“好了。”谢茂拍拍手,表示自己恢复了健康,这件事也可以结束了。
将谢茂的两只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确实没有遗患伤处之后,衣飞石紧绷许久的那一口气才长长地吐了出来,抱着谢茂将头埋了上去。
他知道谢茂是故意的。
他也知道谢茂隐瞒了自己一些细节。
谢茂不想让他知道的,他可以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今天的事,不会再出现下一次。
谁都不能让陛下受伤。
我也不行。
第304章 乡村天王(63)
老夫老夫闹过小别扭之后,拥抱一下就宣布雨过天晴。
彼此的安全确实很重要,也没有重要到本末倒置,必要为此大声吵闹、不依不饶的地步。
衣飞石仍旧没有鞋子穿,谢茂的双手已恢复正常,所以,还是谢茂把衣飞石背回了宿贞的小别墅。
——二人打算给找一双棉拖鞋先凑合穿着。宿贞独居多年,和容舜关系也不大好,谢茂和衣飞石都没指望她家里会有男人尺码的鞋子。拖鞋么,大概率会宽松一些。
打开门厅鞋柜的瞬间,衣飞石扶着门扇的手停了下来。
门厅里鞋柜中放的都是日常家居穿的便鞋、运动鞋和拖鞋,有专人打理的鞋柜非常整洁有序,意外的是,这分明是宿贞独居的家中,只在左边靠着沙发的一个柜子里装着很漂亮的女鞋,剩下五个柜子里,排列的全都是男鞋。
大部分都是只穿过一两次的鞋子,也有常穿的布鞋和皮鞋,看磨损程度,应该深得主人喜欢。
那几双主人常穿的鞋子,就在衣飞石面前的鞋柜里。
——那也是门厅里最顺手的一个柜子。
“这是容大先生的遗物。”衣飞石说。遗物,怎么穿?
这么多年了,宿贞始终珍而重之地打理着这些遗物鞋子,放在自己常住的家中,搬了几回都没丢下,谁敢轻易去动?
莫说衣飞石觉得自己顶多算个假儿子,就算他是原身,也不敢随随便便把先父遗物蹬在脚上踩。
谢茂把旁边几个柜子打开,原以为会是待客用的鞋柜,柜门开启之后,他也沉默了。
靠着容锦华遗物的鞋柜旁边是一个高柜子,里边陈列着许多刚买回来还没拆封的鞋子,仅有几双拆开摆好的鞋子,看上去就比容锦华的遗下的鞋子胖了一圈。
这是宿贞在与衣飞石相认之后,才替儿子准备下的鞋子。
大部分都是冬天穿的款式,比照着衣飞石胖乎乎两只脚的鞋码,双双簇新漂亮。
她甚至都没有告诉过衣飞石,她给儿子买了这么多鞋子。至多,在儿子偶尔来住的时候,需要换鞋子的时候,她才会把鞋柜打开,告诉儿子,你看,妈妈都给你准备好了——这是你的家,有你一切应该有的东西。
宿贞的母爱就似浮在海水中的冰山,露出来的,仅有那么寥寥一角。
这么一个鞋柜,关上了毫不起眼。打开来,就是一个女人对家庭的全部期盼。
衣飞石将谢柜门一一关上,拒绝鞋柜中展露的家庭温情,说:“应该有客用的柜子。”
宿贞突然发飙袭击谢茂之后,二人没有谈论过宿贞,也没有谈论过衣飞石该如何处理与原身母亲的关系。这件事根本就不必沟通。衣飞石不会和一个试图袭杀谢茂的人往来。谢茂也不会准许一个差点杀死衣飞石的人,继续存在于二人的生命之中。
这是二人相伴多年的了解与默契。
容锦华的仇,衣飞石依然要报。与宿贞母慈子孝则不必想了。不针对宿贞进行报复已经是衣飞石能做到的极限,他不可能再配合宿贞演母慈子孝的太平戏。
——倘若宿贞不是石一飞的生母,衣飞石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他是打不过宿贞,可是,多少高手折在无名小卒手中,杀人未必一定要比对方功夫好。
划清界限是第一步。
从此以后,他与宿贞,既不来,也不往。
所以,被宿贞放在柜子里的那一双双饱含着母爱的鞋子,衣飞石绝不会穿。
“你没有袜子。”谢茂拿着那一双照着衣飞石鞋码订制的雪地靴,“穿上。”
衣飞石通常都很尊重谢茂的意见。所谓“尊重”,大概率等同于服从。就算有一些不同的想法,他的反应也会比较迂回。这回不一样,他罕见地正面拒绝了谢茂的“意见”:“有客用的柜子。”
“你想好了?”谢茂拎着雪地靴,跟着衣飞石转。
衣飞石继续找门厅对面的鞋柜。这里是待客用的小电视厅,隔断处就是一处客用鞋柜,里面装有未开封的棉拖鞋。衣飞石找了一双拆封穿好,脚后跟不得已裸露在外边。
谢茂还拎着那双皮毛一体看着就暖烘烘的雪地靴。
“我有鞋子穿。”衣飞石说。
不管谢茂多么私心地想要弥补衣飞石前世不得母爱的遗憾,衣飞石其实已经不需要了。前有岑秀娥,后有宿贞,他都谈不上多少感情,更没多少期盼,有的仅是承继自原身的义务。
宿贞可以无视谢茂,看在原身的份上,衣飞石尽量把二人分开来服侍,彼此不相关。
可是,她触到了底线。
衣飞石接过谢茂拎着的雪地靴,放回门厅里高高的鞋柜,将门扇合拢。
※
衣飞石已经做出了选择,接下来谢茂就开始了理直气壮地抽身而退。
客厅里,碎了大半个肩膀的丁仪还躺着不能动,意识模糊不能自主。宿贞给她喝的那碗符水的效果,很显然已经到了极限。谢茂通过内部通讯频道交代馒头:“带人进来,送丁主任去医院。”
这会儿天都已经黑透了。
花卷奉命带着人匆忙赶来,架起折叠担架,学过急救的牛肉面检查丁仪伤情,脱口而出:“我去丁主任这是被坦克碾了?”
花卷则跟在谢茂背后打转,喋喋不休地询问:“老大,丁主任交代过,我们目前的任务是保护宿女士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