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洗白录(9)
他实在是不想再见到孟孤。
这孩子让他想起孟观子,孟观子是他最器重的弟子,连大弟子吴清阳都比不上孟观之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当年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今便剩下多少失望。
吴洞庭道:“就这样吧。”
吴鹤楼沉默许久,终于道:“师兄,我总怕这孩子会步上他父亲的前尘,没缘由的,我心中总是不安。”
吴洞庭摇了下头,“那孩子性子瑟缩,与他父亲相去甚远,不足成事。”
第8章
孟长青离开长白前,偷偷又回了一趟自己的屋子,摔烂的桌椅、打翻的锅碗瓢盆,他看着地上那堆骨头,很久都没说话,抬手抹了下眼睛。
他把骨头一块块捡起来,埋在了院子里的槐树下,蹲在树下大半天,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地面,“我要走了。”
李道玄看着槐树下一动不动的小孩,没说话。
弟子之间打打闹闹再平常不过,长白的长辈不会仔细过问其中的缘由,过去了便不准再提。
七日后,孟长青收拾好了包裹,准备跟着李道玄下山。偌大个长白,只有吴聆来送他,孟长青紧紧地抓着吴聆的手,明知吴聆看不见也听不见,仍是红着眼眶挤出笑容,高兴道:“闻过师兄!”
吴聆捞过他的包裹,往里面塞了两件新的衣裳,一袋子银两,想了片刻,又从腰间解下佩玉,硬是塞到了孟长青的手中。
“师兄……”孟长青想推辞,却被吴聆按住了手。
吴聆打了个手语,“好好收着。”
孟长青捏着那玉佩半晌,终于扑过去用力地抱住了吴聆,吴聆十二岁,比他高不少,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孟长青一抱上去,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吴聆拍了拍他的背。
孟长青还未学会写太多的字,拉过吴聆的手,艰难写道:“谢谢师兄。”
吴聆似乎想说句什么,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李道玄在一旁望着吴聆与孟长青,没说话。
两人离开后,吴聆仍是立在山门前,十二岁的少年面容尚未完全长开,却已经有了沉静温润的感觉,如道门所传,酷似吴六剑少年时。终于,他开了灵识,慢慢往回走,刚走没两步,他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面对去而复返的李道玄,他似乎略有诧异,却没有多问,恭恭敬敬地拱袖行了一礼。
李道玄望着他,似乎忘记了吴聆耳聋,缓缓开口道:“祁连山有药草酷似青莲,冬日结实,状似红豆,修士若是长时间服食,一旦燥怒,状似入魔,轻则五内具煎,重则暴毙身亡。”
吴聆低着头行礼,纹丝不动。
“吴六剑真君子,仙门中人无不敬重其为人。你年纪尚轻,为人处世当效先贤。”
吴聆终于捞过衣摆跪了下去,额头叩地,低声道:“多谢真人,晚生受教。”
八个字,吐字清晰,字正腔圆。
在长白宗门山下,孟长青正在小摊子里吃馄饨,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等到快吃完的时候,李道玄刚好回来,他眼睛一亮,忙把碗端起来大口喝完了汤,鼓着腮帮子把碗放下了。
李道玄瞧他满嘴是辣油,嘴角还沾着半粒葱花,极轻地皱了下眉,递过去一方干净道巾。
孟长青以为是他给自己的礼物,忙把道巾接过去,跟藏着什么宝贝似的,叠好收在了袖子里。
李道玄:“……”
等孟长青终于吃饱喝足后,两人这才离开这摊子。老板与老板娘在这长白宗门下开店,见多了往来的仙门弟子,早不会如普通人似的一见到仙门弟子便一惊一乍,可接过李道玄递过去的碎银子时,老板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抖,“真、真人,下次再来啊!”老板娘更是直接往孟长青手中多塞了个白面馒头,“路上拿着吃,婶送你的啊。”
孟长青生怕给李道玄添麻烦,让李道玄觉得自己费钱,涨红了脸,怎么都不敢收那硬塞过来的馒头,小声说:“吃饱了,吃饱了。”
那老板娘忙道:“不贵不贵,一个馒头才一文钱,路上拿着吃啊!”
李道玄终于道:“收下吧,向店家道谢。”
孟长青这才敢将那馒头稳稳接着,攥紧了手,对着那老板娘跪下就哐一声磕了个响头,“谢谢婶婶。”
老板与老板娘拉都来不及拉,瞧着孟长青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连正要掏钱的李道玄都愣了下。
吓坏了的老板娘忙把还要继续磕头的孟长青拉起来,“别别别,一个馒头,不值钱不值钱。”
李道玄反应了半晌,终于对老板娘道:“再拿几个馒头。”他将钱递过去。
一路上,啃着馒头的孟长青安安静静地跟在李道玄后头,吃一口馒头便望一眼李道玄,李道玄终于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孟长青忙傻笑起来,头上还插着根刚刚跪那店家时从地上沾的狗尾巴草,他以前常听那长白的厨子说,若是要让人喜欢自己,那就一定要对着人多笑,大家都更喜欢爱笑的人,而不喜欢看愁眉苦脸苦大仇深的。
他一个劲儿对着李道玄笑。
李道玄顿了下,倒是没说什么。
李道玄这一趟是回玄武,他极少出门,出行时又极少御剑,好在他也不赶时间,他活了六七个甲子,日子本就是拿来蹉跎的,在哪儿蹉跎都一样。
入夜,李道玄怕孟长青走了一天累了,便在附近的村镇寻了个客栈住下。玄武与长白不一样,玄武中人鲜少入世,路人中名声自然不如长白,这也意味着在银钱方面不如长白那般充裕,李道玄身上带的银钱不多,住的客栈也极普通,惹得那跑堂的一遍遍偷偷打量他,长白对出来降妖伏魔的弟子从来不吝钱财,吃住皆是最好的,所以世人眼中,修仙者大多有钱,跑堂的第一次见到修仙者住这么寒酸的客栈。
他也是头一回见这样像神仙的修仙者。
孟长青紧紧跟着李道玄,两人一齐上了楼。
房间里只有一间床,孟长青一进去,喊了一句“道长,我来!”便极为麻利地跑上前给李道玄铺床,连包袱都没放下。
李道玄让他不用收拾,孟长青手上动作更麻利了,好像拼命证明自己可以一样。
李道玄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轻轻捏了个诀。
灯亮了起来,屋子里顿时亮堂了,“早点睡吧。”李道玄对蹬着腿跑来跑去的孟长青道。
“嗯。”
孟长青收拾完就出去了。
他问了跑堂的,跑到后院接了盆水,又兑了点开水,试过水温后,他这才端着木盆上了楼,李道玄刚坐在了榻上,他端着水盆走上去,在李道玄脚边蹲下,伸手就去脱李道玄的鞋子。
李道玄终于反应过来,抓住了他的手,“你做什么?”
孟长青道:“我帮道长洗脚。”
李道玄顿了下,良久才道:“不用。”
孟长青闻声一怔,大约是李道玄的声音冷了些,他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动。他也不知道李道玄平日里说话一直这语气,只当自己哪里没做好,惹李道玄不悦,一时心神俱乱,扑通一声,跪在了李道玄面前,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生怕说句什么会惹得李道玄更不高兴。
李道玄见他又跪下了,一时顿住了,反应过来后伸手去拉他,“怎么了?”
“道长我错了,你别生气。”孟长青慌忙道歉。
李道玄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把孟长青扶起来,“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说,不用,你不必做这些。”
孟长青听见他语气冰冷,一时心中更凉,微微瑟缩着,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李道玄看了他半晌,发现孟长青整个人都开始抖,手却是紧紧地抓着那木盆不放,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道:“好吧。”
孟长青先是没有反应过来,随即猛地抬头,李道玄伸手去脱靴子,孟长青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道长!我帮你脱!”
李道玄看了他一会儿,小孩的脸六月的天,时阴时晴,前一刻还惨白,这一会儿却是高兴地连眼睛都弯了起来,又在笑。他莫名顿住了,任由孟长青帮他脱靴子,一辈子第一次被人这么伺候,李道玄分明有些不适应,可瞧孟长青这副样子,一时也说不出反悔的话。
孟长青帮他脱了靴袜,将李道玄的脚放进温水中,一点点仔细地按摩着,他今年虽说八岁了,可身板偏瘦,瞧上去才五六岁大小,此时蹲下来,更是只剩下一小团。
李道玄望着这孩子,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待到水温稍微凉了些,孟长青便拿布把水擦干净,又帮李道玄穿上鞋袜,自己抱了水盆出去倒水,背上的包袱还没卸。
孟长青走后,李道玄终于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看了会儿,然后自己动手重新穿了下穿反的靴子。
夜里入睡的时候,未等李道玄开口,孟长青连床都没沾一下,自己迅速小跑走到角落的榻旁,摘下了包袱,翻身爬了上去,腿短,蹬了两脚才翻上去,捞过毯子盖好自己的腿。
李道玄开口道:“夜里冷,上床睡吧。”
孟长青扭头看李道玄,却不敢动,“道长我睡这儿就好了。”
李道玄走到了他身边,将人抱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将人放到了床上,给他盖了被子,“没事,睡吧。”
孟长青分明有些诧异,手紧紧地抓着李道玄的道袍,“道长。”
李道玄脱了外衫在他身旁躺下,床上本就宽敞,两人睡着也不挤,孟长青几乎能闻见李道玄身上的水沉香味道。黄祖仙逝于小莲花峰,死前曾命弟子开炉焚香,但有一处安香炉,即是神霄玉清府,黄泉阴司亦如是,是以玄武弟子多嗜好焚香问道。李道玄身上的水沉香味道便是常年累月焚香染下来的,清静宁神,一点点往孟长青鼻子里钻,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
“道长,”终于,他低声道,“你身上好香。”小心翼翼,声音极轻,似乎是怕扰着李道玄。
李道玄没睡,清晰地听见了这句话,睁开了眼,许久他才道:“睡吧。”
孟长青听他的话,闭上了眼,不再想别的了。睡梦中,全是萦绕不散的水沉香味道。
李道玄收着了师兄谢仲春的来信,信上帮孟长青找了个去处,是江平城一户人家,书香世家。夫妻俩今年五十多岁,有个孩子上了玄武做了弟子,前两年死于邪修之手,夫妻二人极愿意收养孟长青。他们并非仙门中人,也不知道什么孟观之,小城岁月安宁,于孟长青而言,再合适不过。
李道玄到江平城之时,正好是午夜,也不知是撞上个什么节日,街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程氏夫妻早在江平城外候着,见到孟长青时,均是面露喜色,夸这孩子长得俊俏,尤其是这双眼,黑漆漆的,特别招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