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洗白录(95)
空荡的大殿中,女人的声音徘徊着。
“千年前,与外界隔绝的蜀地发生了一场动乱,先是从未见过的瘟疫在蜀地横行,紧接着怨灵四起,到最后,整个北蜀全部卷入了那场瘟疫中,生灵涂炭,骨骸相拄。
一年后,瘟疫平息,清阳观弟子为镇压瘟疫催生的百姓怨灵,一万弟子自愿在姑射山聚众烧魂殉道,以永世不得超生为代价,镇守此次瘟疫中丧生的三十万百姓,渡其往生,一夜之间,清阳观元气大伤,气运尽绝,其后千年,清阳观再也不复当年与玄武长白齐平的威赫。”
那女观主说着看向那四壁,墙壁上原本是没有画的,烛光一打,竟是显出几幅粗糙的画像来。
是当年姑射山顶的那一幕,一万人烧殉其魂,神女峰前怨灵四起。
女观主继续道:
“到如今,三十万怨灵仍是尚未全部往生,且不断有孤魂野刹混入其中,世代清阳观弟子,生前自愿守其灵,死后自愿殉道烧魂,送其往生。”那女观主看向那排灯烛,低声道:“至于今日,殉道者统共一万一千四十二人。”她问道,“还觉得这些魂灯恐怖吗?”
陶泽呆住了,半晌才道:“那你……你以后也要殉道?”
女观主没说话,瞧了眼陶泽。
陶泽真的呆住了。
女观主道:“肉眼凡胎,见着丑陋的东西,便觉得是丑陋,见着好看的东西,便觉得好看。”
陶泽一下子听出那女观主在说自己,有些尴尬,他看了那烛火半晌,又看向那女观主,终于道:“仙子您其实挺好看的,”他说完后,那女观主回头瞧他,陶泽憋了半天,道:“就是有点显老,您平时多保养一下,应、应该也是不错的。”
那女观主只轻声嗤笑着道了四个字,“无知小儿。”
陶泽一下子闭了嘴。
女观主道:“那一日宁城初见,你那一番话说的我颇为高兴,你我有缘,今日同你多说了些。这世上的善恶正邪界限并不分明,清阳观走的虽是邪修的路子,却没沾邪道上一点污秽的东西,而这世上许多自诩清流的大宗,走的是正道的路子,底下却满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望着那烛火,低声道:“你是玄武弟子,切忌自诩名门正派,便瞧不上邪道,记住了,多学学你玄武三位真人。”
陶瞻立刻道:“是是。”
那女观主话锋又一转,“我可以帮你换魂,不过承我清阳观的恩,自然要付出代价……”她瞧了眼陶泽。
“好说好说!”陶泽立刻接道,只要能让他变成人,啥都行,下一刻,他忽然惊恐道:“等会儿?你不会也要我烧魂镇灵吧?”他硬是愣了半晌,“仙子,我觉悟还没到达您这境界,我恐怕、我还得修炼修炼,我……”他吓得都快结巴了。
那女观主闻声又是一声嗤笑,“不用你去烧魂!”
陶泽忙松了一大口气,行,不烧魂就行,“那敢问仙子?”
那女观主忽然陷入了某种默然,然后才道:“我与你们玄武的扶象真人,年少时曾有过一面之缘……”
陶泽还在听,那女观主却忽然没了声音,陶泽问道:“一面之缘之后呢?”
那女观主不知想到些什么,许久才道:“罢了。”
陶泽有些懵。
女观主继续回头看那烛火,半晌才低声道:“究竟不是一路人。”她对陶泽道,“昨夜我坐在这殿中,听见殿外你同那小弟子讲那玄武山上的故事,我听着甚是有趣,你也同我说一说,你们都讲了些什么。”
陶泽给吓着了,怕这女观主觉得自己勾搭她那年轻貌美的女弟子,女人最恨长得比自己好看的了,他忙道:“没有没有,没讲什么。”
女观主隔着面纱瞧了眼她。
陶泽脑子里当时三个字劈了过去,女魔头,那眼神让他当场就怂了,他立刻道:“我讲!我讲!”又小心翼翼道,“这就是换魂的代价?”
“是。”女观主点了下头,纱里头似乎露出个颇为冷淡的笑。
陶泽当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骨窜上来,大有一副没讲好这女魔头便要拿自己去炼灯油的觉悟,立刻道:“我讲!我讲!”
等陶泽从那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
他是走出来的。
一只手不停地摸着脖颈,肩上挂着条着缩成一团的黑蟒,瞧见在那儿等了一天的孟长青与吴聆,招了下手。
孟长青在那殿外等了快一天了,来来去去在那殿前走了快百来回了,总觉得心神不宁,此时终于看见陶泽出来,他猛地松了口气,问道:“你好了?”
“好了。”陶泽打了响指,两个字,得意!
孟长青心里猛地松了口气,道:“好了就行,赶紧走!连夜一起走,这地方别待了。”
陶泽给那女魔头讲了一天的故事,那女魔头还不让他喝水,他现在嗓子都在冒烟,闻声一把将那蟒蛇的头甩到了肩膀后,道:“能再歇一夜吗?我刚变回来,我真的走不动道儿。”
“我出去给你雇辆马车!或者我御剑带你!都行啊!”
陶泽瞧着孟长青这副样子,道:“就不能休息一夜再走吗?你赶着投胎去啊?”
孟长青道:“你不觉得这地方很邪门吗?”
陶泽闻声一顿,那女观主说那番话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明白清阳观也许真的算得上不辱先祖之风,但是瞧那女魔头说话那语气,还有那副我行我素随心所欲的样子,打死他他也不敢把这事儿到处传,于是就没和孟长青仔细解释,只道:“你别怕啊!别那么怂!来,像个男人一样!”说着他拍了下孟长青的肩,“这一群女的把你吓成这样?怂!”
孟长青:“???”
陶泽道:“我真吃不消了,我给那女魔头说了一天的书一口水都没喝上,你看我嗓子都在冒烟,腿也走不动,睡一晚,明日一早就走!”说完,他拍拍孟长青的肩,一把甩着蛇回去了。
孟长青看着他那副样子,满脑子就回旋着陶泽的那一个字,“怂!”他怂吗?!他怂吗?他愣了半天,喊道:“陶泽!你真不走啊?”
“不走!”陶泽摆摆手,走远了。
吴聆对着孟长青道,“没事,多住一晚也无妨,你也在这儿走了一天了,先回去歇着。”
孟长青看向吴聆,他快被陶泽气笑了,道:“我其实没有怕她们,我行的正坐得端我有什么好怕的。但是我师父说了,出门在外,小心为上,像这种到处透着邪气的地方真的不能久待,能走就及早走,而且师兄你信不信,明儿一早陶泽就得去找别的女修,他根本就不想回玄武,你不了解他,他就是不想回山,他就想找有女人的地方待着。”
吴聆道:“我知道,明日一早,我帮你拉他走。”吴聆见孟长青被陶泽刺激得快停不下来自言自语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露出个极轻的笑容,抬手拉住过了孟长青,“好了,先回去吧。”
孟长青以为他不信,道:“我说的是真的!”
吴聆点了下头,“我知道。”他拉过了孟长青的胳膊,带着他往回走。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沿着长廊往陶泽离开的方向走去。
吴聆想,孟长青其实和吴喜道挺像的,吴喜道也常常不愿意承认自己怕,只一味说:我真的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好像这样一说,她便真的能天不怕地不怕。
吴聆想着,一点点抓紧了孟长青的手,直到孟长青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他抓着,这才猛地一下子安静下来。
就在那长廊的阴影处,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低着头站着,他只有一只手,一旁的女修陪着他站着,低声盘问着他,语气颇冷,那少年唯唯诺诺的,余光一直往吴聆与孟长青的背影上瞟,直到他们两人消失在视野尽头,他忽然抬头对那女修道:“我……想……见……观……主……”
已经被毁坏的嗓子里发出这些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极为恐怖。
“你找观主做什么?”这女修大晚上察觉到这人鬼鬼祟祟往清阳观走,一把将人揪了出来,一看,竟然是河上摆渡那少年。清阳观的弟子大多都和这少年熟悉,这少年是多年前从外地来的,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在那河边奄奄一息地哭,本来都要死了,观主大发慈悲饶了他一命,让他在那河上摆渡,靠帮清阳观钓魂魄换碎银子为生。
她没想到这少年胆子这么大,敢往姑射山上跑,她低声质问道:“擅闯清阳观是死罪,你找观主?你怕是死的不够快!”
那少年扑通一声给那女修跪下了,“我……我……记……记起……来了……很多事,我……记起来了。”他一把抓住了那女修的袖子,低头对着她磕了一个头。
一声闷响。
第72章
“你说的是真的?”
“绝无……诳语。”
大殿中传来一句话,而后没了声音, 只剩下万盏灯火在大殿中飘摇不定。
那女观主坐在殿前许久, 望着那少年跪在地上用袖子沾着墨写在地上的东西, 终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一个女修道:“派人去宁城,查一查那人首蛇身的古蜀巨蟒魂魄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女修握剑一拱手,“是。”
那少年跪在地上,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汗涔涔的, 然后他抬手抵着自己的额头, 对着那女观主行了跪拜礼。
这是珈平佛教的古礼。
*
孟长青次日一大清早, 东西都收拾好了,打算离开清阳观, 一出门却看见一个女修候在廊下。
走到堂前,他看见吴聆与打着哈欠的陶泽全在那儿坐着,一旁是那端坐着的女观主,堂下烹着茶,水烟一点点升起来。
他正想要出声,那女观主却先他之前开口了。说是要留他们小住两日,过两日姑射山有个纪念先祖的节日, 届时有个宴会,多留两日看了那宴,再走也不迟。
孟长青正要拒绝, 陶泽却道:“行啊!”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陶泽,陶泽却道:“来都来了。”说完他看向那女观主,眼神不复当日的忌惮与警惕,他对着那女观主道:“仙子如此热情好客,我们恭敬不如从命,敢问仙子,那宴上有些什么?”
女观主道:“有古蜀这边的春戏,古蜀传说中,开春时,会有神兵列于云上鼓戏迎春,为人间驱邪祓魔,清阳观隔绝人世多年,许多节日都懒得过了,唯独保留了春戏的习俗,搬到了夏日,届时会有弟子上台,演两出古蜀当地的老春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