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338)
邹吾半梦半醒中皱眉,简直是被他嘟囔得烦了,转了个身,叼住他的腰让他好好躺下,午睡,辛鸾陷在他的半干的皮毛里,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去,闲不下来地伸着手臂拂乱他的白毛,一个人折腾出各种姿势,等到终于累了,意识一断,昏沉沉地躺在邹吾身上,睡了过去……
他们这些日子事情多,筹粮说是筹粮,其实到西境之后处理起来就不止是粮食的事情:西境内廷劝辛鸾晋帝位,他本就有此意,也不耐烦三次三让的矜持,有人跟他说了一次,他说会考虑,他外祖之后又跟他说了一次,他便答应了。
自那之后,西境各方的关系算是一起走动了起来,筹粮募款各大士族踊跃地表现,沾亲带故地来他这儿谋些职位恩典。西境氏族势力错综复杂,从他母亲那一支算出去,稍有些地位的都和辛鸾挂着血缘关系,这一大摊的事情肯定没有打仗难,但是繁琐,辛鸾要厚结这些出钱出粮的亲信,没办法的只能和他们左右周旋,而所有请托之事中,其余都好说,最难办的就是给粮运中安插人手。
战时不比平时,粮道就是钱道,自古军粮运输从装运、过磅、水运沾湿、车马漏袋、每一个环节,每一道手续都有无数种侵吞的手段,往往运输到前线十之存一,没喂饱前方战士,倒是喂饱了无数官吏的贪腐。
后勤军需这些徐守文熟,从进入西境之后便是一身布衣地深入运粮前线,不断矫正这一整个环节的弊症,诸如将繁琐的手续简化,多余过磅的铁钩换做木棒,对运粮的“正常损耗”进行严格的收紧。
在徐守文没确定出最终方略前,辛鸾应对那些士族也没有个准话,整日打着哈哈,被缠得烦了就跟邹吾跑出去看地形,邹吾驮着他走山走水,教他如何勘测,还说现在许多作战地图与实际地形不符,需要安排一批人亲自徒步去实地测量再细化一番,不然主将桌上地图不够精确,打仗迟早要误大事。
那一日他们踩着夕阳回到锦都城,正瞧见徐守文敲着后背往城内走,一身布衣沾满了白面,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腰不直,背不挺,两眼呆滞,脚步虚浮。辛鸾乐了,从邹吾身上跳下去蹦蹦跳跳地去追他,徐守文被身后忽然的一巴掌拍得差点两腿跪地,回头看到是辛鸾,气若游丝地摇摇头,话都说不出了。
辛鸾倒是兴奋,对他说:“正好正好,你跟我回去见见那帮人,他们肯定是在庆云殿外等我赴宴呢。”
这主君是没有人道了,誓要榨干手下最后一点力气,徐守文露出难色,别别扭扭地问:“那殿下,您容臣去换身衣服……?”
“不用不用,”辛鸾高兴地对他说:“你这样正正好好。”
当夜晚宴,就是徐守文在西境权贵们异样的目光下,历数漕运粮路上的无数贪弊陋习,从那些鼓动放弊的规定,到某某过分的贪弊之人,席上有人听得皱眉,问辛鸾,“这位上台说话的后生是谁?言词可信乎?”辛鸾笑意可掬地答复,说这是他幕中一号人物,主管西南战时钱粮的二把手。
席上客先是一惊,再是茫然,问道:“小徐大人这般紧要的职务,怎能布衣去漕运码头监工劳作?”
辛鸾一脸严肃地答,说西南主要文武勘探一地,从来都是脱掉好鞋子换上布衣,亲自经略新地,不论职位,不论男女,中境之所以这么快打下来,也是因为几位统帅级人物亲自下山深入敌境,才能定出如此用兵方略……粮运乃战之命脉,他在这里松一点,底下便是全散了,故而放弊之规定,必须整改,贪弊之人,查核后也必会惩处,绝不姑息。
西境盛世太平死水一潭得太久了,这些老古董听了辛鸾的话,只觉不可思议,许多还想为自家孩子谋个清闲肥差的,自此打消了念头。
唯独一些是真看不明白局势的,譬如辛鸾他二舅母,席后还相见恨晚地跟辛鸾套近乎,说自家侄子有心效力,但是身体孱弱,恐担负不起太重的负担,能不能让辛鸾想办法安排个“合适”差事。
辛鸾闻言一笑,温和有礼地回:“那还效力干什么?看热闹啊?”
二舅母神色一僵,看神色这次应该是听出好赖话了。
辛鸾如释重负,点点头,礼貌地退席。
世上最难过的便是亲戚这一关,辛鸾这一招吓退了无数跟他带血亲的纨绔子弟,那夜之后,再登门的便是许多闻风而来的精明强干之人,整个战乱期间,粮运贪腐之事少之又少,偶一有那胆大包天的譬如他二舅母家的弟弟涉案,辛鸾知道后命亲信上门,一杯毒酒,一条白绫,逼他自杀。
“咱们这群人里没有一个是种地的,吃的、用的、调的却比谁都多。”辛鸾经常这样说,“多少筹粮的名目一道道下放,征也好,买也好,那些都是谁担着?民生何艰?”后来昭帝一朝,官员从上至下风气都很正,官员形成共识,一应涉及军需民用等物,便是平日再不拘小节,在任也要注重操守,不然上面时不时抽查一下,谁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夕阳向晚,一整天的热汗舒缓散去,辛鸾揉了揉眼睛,从大猫旁边起来,活动了肩胛腰肢,发现邹吾居然还在睡。
“诶!”辛鸾推了他一把,“醒醒,晚上还睡不了?”
邹吾不满地哼了两声,抬起爪子就把他整个人搂到身下,似乎在醒盹儿,想让他消停会儿,辛鸾蹬了他两下,从这密不透风的拥抱里退出来,绕着他玩味儿地走了两圈,撸了两把他的尾巴。
“我觉得我能打过你了。”
邹吾还是有些困,翻了身,把人扑倒:“打过我干嘛?”
人形的邹吾压着辛鸾就没那么吃力了,辛鸾挑眉,胆大包天地拍了拍老虎屁股,吐出两个字:“上你。”
邹吾先是一愣,瞠圆了眼睛,紧接着笑了一声,短促地擒住他的手,推到头顶,回他四个字:“反了你了。”
辛鸾咯咯咯地又笑起来,“怎么?不许啊?”说着两腿夹住他的腰,猛一发力就想把人拧下去。
邹吾腰上的肌肉骤然绷紧,跨在他的身上,纹丝不动,右手一抬,反而把辛鸾缠在腰上的腿又抬高了些,然后看定他,逼近他,用湿腻的吻,覆盖他:“好啊……你试试。”
……
……
邹吾的脸上落下汗来,一时间全身的血液似乎全都冲上了头顶,他拖拽着辛鸾的腰,却听殿外一声响亮的通报:“殿下!西君与陶朱公拜访。”
两个人同时僵住了,仿佛当头一泼冷水,顿时间将那点感觉浇得是干干净净,辛鸾手忙脚乱地撑起身子,也不知道身上是什么滋味儿了,只知道推邹吾一把,急道:“快快快,穿衣服!”说着退开身开始在水池边捡衣裳,风一样丢给邹吾一堆,急急忙忙地就往内殿跑。
那天可真是够狼狈的,辛鸾邹吾两个人乱七八糟地穿衣服,梳头发,还好侍卫都是自己人,知道殿内是怎么个非礼勿视的光景打死不会轻易放人,不然主君真是丢脸丢到外祖家。半盏茶后,夜色已然深沉,辛鸾终于拾掇好自己,姿态闲雅地亲自去请自家外祖舅舅入殿,邹吾沉定着眉眼煮水烹茶,身后点火樱桃照他一身白衣似雪,两人人模人样,又是一条好汉。
陶朱公率先说话,三纸无驴地扯了些登基大典的布置,从卜天问卦、良辰吉时一直说到官员配置和延请宾客,也不知辛鸾是心虚还是怎地,居然听得极是认真捧场,三五句就要附和一下,笑容乖巧又诚恳。
终于陶朱公铺垫完毕,西君话入正港:“登基之后,臣等就该称殿下为陛下了,有些事情,我们这些长辈不说,也无人敢与王上提。”
轻倏地,邹吾抬了下眼睫。
西君看定辛鸾,缓缓道:“册立王后,确立子嗣,国君理应区处家事为臣民表率,不知殿下有无中意之女儿,堪当为国母?”
小壶水沸,忽地传来尖锐的嘶鸣。
辛鸾瞳孔轻缩,笑意就凝固在嘴角,西君半阖着眼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看罢自家外孙又看邹吾,邹吾倒无异状,抬手将水壶提开,眉目不惊地起身:“看来西君是要殿下谈家事,那臣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