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63)
辛鸾伏在地上,一听他一语道破来人,心中不由耸动:耸动于他竟如此清楚,竟还敢如此挑衅。
计漳和奈深都是刚刚带头动手最凶的人,现在被老师点名去布防,心中当然不甘,但是又无可奈何,恨恨地看了地上的辛鸾一眼,沉声应了令,提着兵刃出去了。
此时中庭沉寂起来,他们才清晰听到了外面一阵一阵的撞门叫嚣之声,夹杂着百姓骚乱的声音,携着隔壁照来的一片明亮火光,绵长尖啸地在府中投下一片凌乱搅动的阴影。
“还有你!”千寻征的铁掌一把拍上身边猫耳的少年的肩膀,“你去房顶上喊门!”
猫耳少年战战兢兢:“义,义父……喊什么?”
千寻征一捋胡髯,成竹在胸,“你就喊:千寻府上没有窝藏朝廷钦犯,此间主人不怕官府搜查,但不受外人盘查!千寻征和徐斌大人早已有言在先,只要司丞亲来,我们立刻开门扫阶!”
他看着少年,“记住了嚒?”
“记,记住了!”
猫耳少年挺起胸膛,仿佛要再提几分气势:“义父,我要喊多少遍?”
千寻征不以为意道:“一直喊,喊到他们退兵为止。”
辛鸾脸色惨白,内心狂跳。虽然这一系列的安排是千寻征要顾忌府外包围,但是他还是于绝望里生出一点期盼出来,他抓着泥土、撑着细瘦的手臂挣扎地坐起来,想要让自己稍微体面一点,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都动得青筋暴起,血液突突狂跳。
千寻征安排布防,一连几道命令都恰到好处,庭中少年无有不从,领命后一马当先,转眼间庭中人已忙而不乱地少了一半。可千寻征最得力的禺白等人,他却没有支开,还留在庭中。
辛鸾坐在地上,看着千寻征,艰难地咽了一口血沫。
情势如火,老人却有异常的镇定,眼见着一队一队冲了出去,自己却负手在中庭前踱起步来,大约十步之后,他忽地顿足一眼扫来,竟然是在对辛鸾说话。
他问:“殿下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嚒?”
那声音低哑柔和,竟然如老师考问学生一般。
辛鸾僵硬地点了点头,“……知道。”
“大柳营从神京而来,有权限,无控制力,他们打头想冲进来,南阳府兵却没有战意,不愿与你起冲突。外来人不知深浅,不敢贸然行事,所以只能围府撞门。”
千寻征点了点头,“继续说。”
辛鸾以前在明堂从来只是只听不讲的学生,可是此时生杀大权被人掌着,他再怕也不敢不说,他无劳无功地理了理自己散乱的发髻,握紧了拳头,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考题。
“您养了可比军队的武装,虽然有全力和外面府兵一战,但是您为了来日却不能战,所以……只能把祸水引向打头的神京营卫,给南阳的司丞最大的体面……外面的百姓不知内情,您那番话喊出去,一旦民心成势,他们也会帮您,退兵只在弹指内。”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沉寂之中,千寻征低头看着他,难得露出温和的赞赏之色来。
“挺聪明的孩子,看来是传言有误。”
辛鸾的声音都开始抖了,他歪斜的发髻滑到耳前,他几乎渴盼地看向千寻征,“所以先生……是要放过我了嚒?”
“不急。”千寻征看着他慢慢笑了,道:“我们再好好聊聊。”
说着他不紧不慢撩起袍子走到散落的花架里,捡起了邹吾那把剑。辛鸾听到了刚才少年们的惊呼,知道了那把剑叫诸己,他不解其意,只感觉是个很奇怪的名字,剑身在黑夜中漫然散发着莹然的光,让它看起来宛如冰塑玉雕,却偏偏看不出原本的材质。
“叮——”
千寻征横着那剑,似赞似叹地弹了下那剑身,紧接着,他毫不迟疑地走到辛鸾面前,优雅而残忍地用那剑挑起了辛鸾的下巴。
辛鸾大气都不敢喘,被那剑身迫着抬起头,看进千寻征的眼睛,听他慢声道:“家国情仇是一笔烂账,谁是谁非都难以厘清。但这府上的孩子们打你,是因为他们心有不平,你既领了高辛氏的身份,就活该遭刚才的一顿打,谁也拦不得他们,但你知道为什么邹吾能喊停他们嚒?”
辛鸾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千寻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慈悲,“小儿不要搞错了,他们不是因为邹吾武艺高,也不只是因为他的诸己厉害。”说着他手腕一退,轻轻把那剑身卸去,“林氏国是上古传下来的旧国,邦国虽小,渊源却长可溯至千余年前。君子之泽三代而斩,邹吾的母家却传了十余代而不歇,他的姨母更是林氏国前代的孝文敬王后——你们高辛氏兴盛才有几年,兴也勃焉,想来亡也忽焉,可他,才是正正经经长于钟鸣鼎食之家……”
辛鸾闻一知十,仿佛预料道他要说什么一般。
心慌气促间,他毫不迟疑打断:“你在挑拨我们!”
他刚才站出来,是不想邹吾兄弟夹在他和老师之间为难,更是因为个人的事情要个人解决,他应该来应对这个局面。可此时千寻征却在对说:你想活着可以,我也可以放过你,可外面天罗地网,你必须仰赖别人保护,然而这里的全是我的学生,全是你的敌人,看你到底放心让谁带你走。
千寻征的眉头意外地一挑:这孩子过于聪明了!
下一刻,老人却毫不在意地轻轻一笑,宽和道,“小儿急着否认甚么?邹吾为林氏国行作间事六年,行刺杀事两年,天衍追查旧朝十年,十余年来他手握全部旧朝人脉,天衍三年到五年颁令的追查’首恶’,其实就是在追查他,小殿下逃亡才有多少日?有十五天嚒?体味了这个中滋味了嚒?可邹吾却已在你们高压律令下亡命过十数年,你猜猜他更换过多少名姓身份?遭过多少罪?对天衍朝有多大的怨愤?”
千寻征每说一句便逼视一分,此时他骤然撤开,淡淡一笑,“你就当我是挑拨吧,若不信我说的,大可亲自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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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的脑子已经乱了。
他知道千寻征在击垮他,也知道千寻征意欲何为,可是他更清楚的知道,他没必要说这种一拆就穿的谎。辛鸾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坐在地上转动上身,可每扭转一点,脖子就像要碎掉了一样。
其实细细数来,他与邹吾有多少天的交情呢?
他本来也没想那么信任他的,可是这个人曾拼了命地救他,曾温柔体贴地给他敷伤,曾细致入微地保护他的感情,曾经在人潮里说他的父亲是明君,曾经在梅花树下蹲在他面前说希望你信任我。
辛鸾扭过头去,抬头看着那个人。眼眶一酸,忽然就很想落泪。他不是不能坚强一点,不是不能给邹吾一个嘲讽的眼神,说:看吧,我就知道你有所图,你遮掩那么多有什么用呢?现在真相大白了吧。
可是他就是好委屈,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像是失了家的孩子,求饶一样确认了一遍:“他说的是真的么?”
邹吾的腰背紧张起来,他于廊柱前忍不住放下了环抱的手臂,绷紧地迎着辛鸾的目光,却哑口无言。
三十余少年不远不近的围着辛鸾,见状都忍不住摇头,悲悯的眼神形同嘲笑。卓吾束手无策地从哥哥看到辛鸾,想解释,却慌乱地发现没法解释。
“所以老夫很好奇小儿刚才的说法……”
火光之中,猫耳少年房檐上的声音清晰传来,千寻征袖袍一扬,把手中那诸己剑抛还给邹吾。
中庭的另一端,邹吾木然地抬手接过,紧接着,一声冰玉坠地的声响滑出,诸己的剑尖点地。
“你刚才说’天下定于一也,邹吾的父亲投效天衍做了三品的军侯,邹吾卓吾参加柳营的比武,祗应了天衍的宫禁城防’,老夫很是好奇,小殿下哪里来的自信呢?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林氏国安排到天衍作间的线人呢?你怎么就以为他们是真心的投效呢?他把你带到我这个地方,你怎么还能觉得他是意图救你,而不是想害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