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宴很听话,跟在他身后迅速离去。
经过街边拐角时,两人没注意,不小心撞上一个小孩。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和祁宴差不多身高,他被撞得倒在地上,大发脾气:
“你们是瞎子吗?!走路不看路!竟然敢撞到本公子!”
祁宴听他的声音觉得十分耳熟,定睛一瞧,原来对方是他的同窗,夏家二公子夏形。
夏形也认出了他: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形从父亲那里听说,祁宴和他兄长都是逃犯,官府正在搜捕他们。
祁宴上去捂住他的嘴:“嘘!不准出声!”
夏形和祁宴的关系非常一般。
夏形天资愚笨,学什么东西都没有悟性,偏偏性格又莽撞跋扈,在学堂里很不受待见。
又因为功课不好,经常受到夫子责骂。
祁宴与他正相反。
他温和大方,待人宽容真诚,年纪小小就读过许多书,答夫子问时,时常能说出很有见解的言论。
书院里的孩子都喜欢和他一起玩,夫子也很欣赏他。
只有夏形不喜欢祁宴。
他嫉妒心重,讨厌所有比他优秀的人,可他自己又没出息,所以他几乎讨厌身边所有的人。
而祁宴,就是他最不喜欢的那一个。
祁家出了事,学堂里的大家都很难过,尤其是夫子,好几次都在讲课的过程中湿了眼眶。
而夏形暗地里乐得,肚皮都要笑破了。
后来又听说祁宴成了逃犯,他笑得在床上打滚。
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在他面前夸奖祁宴了。
前几日,夏弘熙突然说这座小镇风景绝佳,要带他和娘来住些时日。
刚开始,夏形老大不乐意。
他很嫌弃这里,觉得这小县城又脏又破,哪里有京城大气华丽。
谁曾想今日他竟然撞见祁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夏形眼珠子一转,立刻装出顺从的样子,也不挣扎,任凭祁宴捂着他嘴。
祁宴见他没有喊人来的意思,犹豫片刻,松开了手。
夏形故作关心,连声问他:
“祁宴?你怎么样?!我好担心你!我以为、以为你死了!伤心得要命!!”
他说得情真意切,兄弟俩很快上当,对他不再那么防备。
祁宴小声告诉他:
“我们是逃出来的,你千万别去告发我们,否则我们俩就都要掉脑袋了!”
夏形假装难过:
“……是,我忘了,祁家伯伯和伯母都不在了……”
祁宴又说:
“我们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必须要走了,你能不能当做没见过我们?”
夏形信誓旦旦:
“当然!我一定守口如瓶,谁都不说!不过……我刚才从前面过来,那里到处都是官兵!你们别从那儿走,绕到东边那条小巷去!”
两人信以为真,对他千恩万谢。
与夏形匆忙道别后,哥哥拉着祁宴,径直走向他嘴里那条小巷,不带丝毫怀疑。
夏形是骗他们的。
那条巷子是重兵看守之地,街上站满官兵。
两人一露面,就被认出来了。
他们转头就跑,可两个孩子如何跑得过身手矫健的士兵,没逃出几步,就被抓住了。
老皇帝最终没有杀他们,念在他们年幼,将二人罚没宫中为奴。
两个人一开始还很庆幸,以为捡回了一条命。
当奴才纵然辛苦,可只要两个人相依为命,没什么苦头是吃不得的。
但没多久,高兴就变成屈辱。
——进宫当奴才,是要净身的。
这一次,哥哥依然挡在祁宴身前,比他先一步进了净身房。
哥哥没有活太久,出来以后不到两天,就因为伤口大出血,死在祁宴怀里。
他才刚满十岁,是夭折而亡。
他的死触动了老皇帝残存的恻隐之心,祁宴最终被他释放,他命人将祁宴赶出京城,终身不得入朝为官。
祁宴被他爹的旧相识暗中收养,更名换姓,养在江南。
为避人耳目,直到老皇帝病死,新皇登基,他才以假身份参加科考,重回京城入仕。
后来,他在新皇帝的授意下,替他除掉夏弘熙。
皇帝感念他的功劳,为他爹洗刷罪名,祁宴也恢复了本来的名字。
七年后,邠州城中,他问夏薰:
“你说,夏形到底该不该死?”
夏薰手脚冰凉,浑身冷汗。
他想,夏形真的太该死了,甚至就连他爹夏弘熙,都是死有余辜。
无论祁宴想对他做什么,好像都是理所应当的,原本就是夏家欠他的。
夏薰控制不住呼吸,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喘着粗气问:
“那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活着?”
祁宴没有回答,他看着夏薰,一字一句地说:
“你忘记了吗?第一天见到你,我就把我的本名告诉了你。”
他眼中的波光暗影,刺痛了夏薰。
夏薰捂着心口,后退好几步,撑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立。
“不用……不用再说了……”
他徒劳摆摆手,不等祁宴再开口,转身朝门外走。
他走得摇摇晃晃,险些被门槛绊倒。
祁宴要来扶他,他逃了出去。
夏薰此前并不知晓祁家与夏家的过往,过去的几年里,他和夏闻不约而同,避开此事不提。
仅仅是在去岭南的囚车里,夏闻曾向说过,是夏弘熙和夫人合谋害死了祁宴的爹娘。
夏闻的亲娘去世的很早,他说的夫人,指的是夏形的母亲。
夏闻很少过问亲爹的公事,平常除了兢兢业业应对朝廷的公务,就是回到府中陪伴他的夫人。
夏薰的大姐和夏闻是一个娘生的,早早就嫁了出去,更加不了解个中细节。
以至于当夏薰追问夏闻,祁宴的父母究竟是怎么死的,夏闻也说不出具体的经过。
即便只听得三言两语,那时的夏薰,也产生了极大动摇。
他还记得他模模糊糊对夏闻说:
“这样看来……他对我们如此,也是应该的……”
夏闻不知道夏薰和祁宴早就认识,他摸着夏薰的头,安抚道:
“就是连累了你,你没做错什么,却遭了大罪了……”
此刻,夏薰所受的震动,远胜于那日。
原来祁宴还有哥哥,原来他的哥哥死得那么惨。
这一切,居然又都是夏家人害的,夏弘熙害死他爹娘,夏形害死他兄长。
夏薰想,其实祁宴没有做错吧?
如果换做是他,拼了这条命,也要找仇人报仇。
那夏薰又做错了什么?
他从头到尾都一无所知,事情发生时,他只有四岁,大字都不识几个。
他那么喜欢祁宴,无条件地信任他,把他当成自己唯一拥有的宝物。
可是,从祁宴带人来抄夏家起,他一眼都没有看过夏薰。
夏薰在狱中关了数月,他一次都没出现过。
夏薰去世七年,他才去了一趟岭南,还是为了公事。
他只当夏薰是仇人的儿子,认为他也该死。
他对他连一点点感情都没有。
夏薰的脑子要炸开了。
祁宴没有做错,他也没有做错,那到底该怪谁呢?
他走不动了,慢慢蹲下。
血液涌上头,太阳穴突突跳动,他的脑袋乱得像一锅浆糊,他无法思考。
只有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分外清晰。
——他不想留在这里,也不想再见到祁宴。
陈景音走出房间,正好见夏薰的异样,几步走上前来,关切地问:
“夏公子,你没事吧?”
夏薰喘了几口气,摇晃着站起来:
“……我没事。”
斑驳树影投在陈景音脸上,从她一片纯然的表情里,夏薰依稀见到从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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