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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128)

作者:司马拆迁 时间:2021-10-09 04:44:01 标签:江湖武林 朝堂之上 年下

  他紧追铜鹿,绕入一间静室,满地厚毯,左右各有九杈的青铜树,每一杈上有三盏小油灯,室内一架巨大的纱屏,屏上细细绘制机关图纸,从玉龙到铜兽,墨线细如发丝,乐逾纵是目力极佳,也不能一眼看清,须以水晶磨镜放大细看。

  乐逾略翻过几本蓬莱岛机关术藏书,不感兴味,此刻都被那纱屏上的图谱吸引,那些机关图谱精妙绝伦,往他眼中脑中钻。他心念坚定,手按颀颀后退一步,只听一声轻叹,纱屏另一端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举烛仰首的男人。

  那纱颜色淡黄,熏有天长日久的檀香味,却名为栀子纱。纱质轻薄,隔纱却透不出颜色,只看得到身影。纱对面的宗师与他身材相仿,高大修长,散发不束,成名四十年,如今已有六十余岁,却毫无佝偻衰老之态,宽袍缓带,侧面影照纱上,已能看出额到鼻梁的影子毫无瑕疵,鼻直而高,是个容貌卓绝的男人。

  那烛台忽被吹灭,室内却反而骤然一亮,原来是纱屏是左右两面纱拼成,纱自中间被拂开,伸出一只手。

  萧尚醴的手堪称玉琢,是难有的羊脂白,却还是凡人能有的。这只手比他强健,又比他更白上几分,在这不见天日的室内尚且白如云石,在室外日光之下,只怕真如一截玉石。

  在那手撩起纱后,一个男人行出。所谓美人,秋水为神,白玉为骨。舒效尹不可说秋水为神,但定然是白玉为骨。他也不是玉骨支离,而是如一座巍巍玉山,肌骨强劲,衣襟微敞,隔薄衣可见胸膛。内袍外袍都是漆黑,更显出肌理玉石般的白。

  乐逾见惯美人,见惯美色,仍不免双目凝住,在这舒国师身上多停片刻。舒效尹之美不似幼狸之美,幼狸之美,眉目含情,神色冷极刚极,而以光艳动天下,是芍药海棠似的美貌。舒效尹之美却如高天深水——尤其是他的眼睛,乐逾第一眼望见的原该是他披散的长发在灯火下的色泽,然而他却直直看入宗师眸中,北汉国师竟是色目胡人!

  他长发微卷,一丝白也没有,灯下光泽如蜜,颜色却又比蜜色浓重。双眉修长如翎羽,瞳色浅淡,亦青亦碧,如雪霁晴朗时的高天之色。无论是看脸庞还是身躯,都是个三十余岁不满四十的美男子。

  他走出纱幕,右侧广袖中携一柄剑,看长短却不似闻名数百年的当世第一名剑“太阿”。这位舒国师足下仅踏丝履,缓步到露台上,檐下一张桌几,两块坐席,他在主位席地而坐,道:“人皆以为我姓舒,其实我姓舒效,我族语中,意为‘天’。名莫衣廷,意为‘牧守’。”

  “牧守”即是“尹”,他名中“尹”字是他据汉字之意自取。乐逾略施一礼,拂下摆坐下,道:“‘代天牧守’,好名字。”舒效尹略一笑,目光投向那巨罴尸身,和缓道:“承蒙乐岛主厚礼。”

  乐逾道:“近日在山中狩猎,狩得罴熊,才想起与舒效国师有约。仓促赴约,索性以这小小猎物为见面礼。”

  临时才想起约战,分明是轻视宗师。舒效尹却不以为忤,气度雍容,遥望檐外落雪。四国江湖之人皆以为他们已图穷匕见,他们却只是相对跪坐,同观露台飞雪。

  这一幕似曾相识,舒效尹道:“我曾与你母亲,在此对弈。”他如玉的手在几侧按下,案几面上一层木盖揭开,露出其中所嵌的棋盘。盘中一局残棋,黑白云子上纤尘不染,白子落于下风,乐逾一看既知那是他母亲的手笔。

  羡鱼夫人与北汉国师一战,应在三十余年前。乐逾细辨局势,白子破釜沉舟,拼得玉碎珠沉,是像母亲三十年前的风格作为,但这盘中她的棋力与心境并不像三十年前,而像——乐逾心境剧震——近十年内!他面不改色,朗声笑道:“不想舒效国师除与我母亲论剑外,还与母亲手谈。”

  舒效尹望那棋局,面上神情一瞬间不可辨,不知是怒是怅,是喜是倦,终于道:“这一盘棋,你母亲是替天意执棋,棋局就是三十年间天命所在。”

  那双色目人的双瞳移到乐逾面上,他平铺直叙道:“天下宗师,师怒衣、思憾、沈淮海、你母亲,乃至本应成宗师却已经不能成为宗师的你,都成了‘天命’这一局棋中的弃子。而瑶光,是我的棋子。”

  天命从来高难问,如何能引入一局棋中?母亲又如何能“代天意执棋”,与舒效尹对弈,定下天下三十年命数?舒效尹当世间其他人都是棋子、弃子,唯他一人能与天命对局,真以为他是超凡脱俗的神人?

  乐逾道:“倒要请教。”

  舒效尹虽外表只如三四十岁,待他却如敦厚师长,遥想道:“三十二年前,我二十七岁,年纪尚轻,初成宗师。不知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想,四国之内,高山险川,江河湖海,都已经看过了。前人所留之书对我而言毫无新意,武学、医术,到了一个无人可以匹敌,顿觉无味的地步,机关之术也没什么再值得研究下去。我就一路北行,到昆仑山脉,寻访云顶城……”

  那一年他在云顶城下放机关灯,在灯上画了纵横十九道棋盘,却不画棋。灯浮上云端,再落回原地时,棋盘上以画出一个空圈——一枚白子。那笔并非当世常用的毫笔,而是墨炭制成的炭笔。

  他坐在云顶峰下,涂墨成黑子,又为灯添油膏放飞。半个时辰飞上峰顶,再半个时辰飞回,他在云顶峰下盘桓两日,只与那云顶峰上之人往来三十手。当时他尚且不知道,与他不交换一字,欣然对弈的人就是下一任“断天君”嵇疏音。

  三十手棋谱后,嵇疏音与他一见。嵇疏音那年才十七岁,还是云顶峰上的少君,尚在上一任断天君身边侍奉,能推算世间一切,却不知他所推算出的东西有多重要。他也不知道,那位嵇少君十几年后,懂得了他推算出的东西有多重要,就为他耗尽心血,推演天机至死。

  那时的嵇少君爱言爱笑,不谙世事,纯真无邪,随口告诉他,十年前周天子请他的师父演算天机,周朝气数还有多少年,断天君答曰:“一百年。”

  舒效尹在此一顿,因说起往事,眼中有淡淡笑意未散,对乐逾道:“当时我说了一句,‘你说有一百年,我偏说没有一百年’。本来是句玩笑之语,但一别之后,我却上了心。断天君算出的一百年就是天命,天要再给周朝一百年气数。我可否让周朝气数不尽就夭亡?”

  乐逾道:“凭一人之力,无声无息使一朝气数提前耗尽?”

  舒效尹笑道:“其实我无需做什么,周室要亡,必是诸侯起了不臣之心。诸侯之中以楚侯最强,我偶然起心,在楚侯携世子入鹿苑朝见时隐身鹿苑之内,恰好让一只纸鸢落在楚侯世子面前。然后以机关兽给楚侯奇兆,让他坚信他见了鬼神,天意属他为帝。”

  周朝覆灭,鹿苑烧毁,生民离乱,都因楚帝欲壑难填,一意孤行。但若宗师不两次出手,使楚帝坚信他是天命所归,难以遏制,联合其余诸侯密谋,周天子……或许还能有名无实地被各诸侯国遥尊三十年。

  宗师出手,可以轻易扰乱世间。若世间宗师各出手段,天下该乱成何等模样!乐逾道:“其余三位宗师对此都应察觉,所以后来定下宗师之约,约定世间宗师不可插手四国事,只为合力牵制住阁下这宗师之中第一人?”

  “错。”舒效尹微叹一声,道:“你当真以为他们联手能压制我?”他言及此,又道:“至于我为何接受‘宗师之约’,就不得不提到你母亲了。”

  舒效尹抚衣起身,行过乐逾,向露台走去,他身上宗师气象浩瀚压来,如万丈峰倒,乐逾竟被压制,肩头一沉,自跪坐猛向前扑,勉强稳住——他达到宗师伪境,有望气之能,却因为能望气,能察觉周围气息变化而被千钧巨石压住。这才想起眼前毕竟是宗师之中第一人,他竟在宗师之中第一人面前托大!

  舒效尹在露台边停步,刚才三四步间,他每走一步,乐逾便觉得那千钧之山一般压在身上的重量再重一层。舒效尹仰面朝天,背手望雪,眉宇间除倦意外有一种淡淡不屑,不屑苍天高高在上,但这不屑并不尖锐,在数十年与天争后,他对所谓“天命”的不屑也转为钝重。他道:“你可知你们中原人说,‘人各有命’,说得很对。人确是各有命。昆仑山云顶峰上断天君一脉持有高辛氏帝喾的一卷神书《命历序》,《命历序》囊括世人的四柱生辰,将那生辰送入名为‘天机’的一只巨轮一同演算,可以推出当世任何人的命数。——天下人的命皆可算,但唯独你乐氏一族的命数算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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