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退下,田弥弥握起聂飞鸾的手,道:“姐姐深秋时节病下的,过了一冬,如今已是春季,这病不定几日就好了。今年夏天,我还要和姐姐一道去水殿避暑……”她笑语不止,一双黑白分明的明眸一刻不离聂飞鸾的面庞。
昔年名满锦京的更夜园聂娘子再不会睁开双眼,田弥弥的笑语也带上凄惶。她再也撑不住,伏在聂飞鸾膝上,道:“姐姐,姐姐,你不能弃我而去,这天下是我的了……”
耳畔却只响起聂飞鸾缠绵病榻,偶尔清醒时哀求她的话:“若真有那一天,弥弥,求求你放了我吧。”
田弥弥不是不知,聂姐姐本就不喜宫廷,离开春雨阁后本想隐居,却为了自己常入宫中,朝夕伴在她左右。只是陪伴她多久,就要苦苦隐藏多久。自己是太子妃,皇后,太后,太皇太后,她只能是自己的随侍女官,她们只能在别无旁人或是只有心腹时在一处亲昵。
她以为只要手中大权在握,就能与聂姐姐光明正大长相厮守。到了今日,天子由她来立,她的聂姐姐却已郁郁而死。
田弥弥胸中大悲,却连一哭都不能。侍女匆匆来报,道是:“吉时已到,请太皇太后更衣。”
那六七岁的幼童的登基大典就在今日。
田弥弥道:“你们,好好……守着姐姐。”起身步向凤辇。
楚国建国以来,尚没有过太皇太后。田弥弥着冕服,佩剑,看向戴旒冕的孩童。这小天子的名字已经上了玉牒,名为萧醐。田弥弥告诫道:“从今日起,你不在英王之子,你是先帝萧醍的嗣子。本宫是你的祖母。”
这孩童手心里都是汗水,撑着道:“祖母,我……寡人……不知道怎么做天子。”
田弥弥强自一笑,道:“陛下只需记得两件事:纵是有人死在你身边,你也不能转头;纵有山崩在你眼前,你也不能变脸色。其他的,万事有本宫。”
遇人死不转头还好说,萧醐咬唇道:“祖母,若是……山真的崩了怎么办?”
鼓乐大作,众臣跪拜,田弥弥握住他的手,徐徐道:“你且记住,纵是大楚天子亲自封禅的九嶷山崩了,也有本宫来撑。”那孩童若有所悟,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前呼后拥,山呼海啸之中,田弥弥牵着他走向典礼。
新帝登基,沿用年号始安。田弥弥身为太皇太后,要教导天子,应对百官,安抚贵戚。到初夏,政务安定,才能为她的聂姐姐择地下葬。
楚例帝后合葬,田弥弥是必定要葬入大楚帝陵的。若聂飞鸾不曾求过“放过我”,她势必要寻到方法,将她聂姐姐的遗体运入自己的棺椁,百年之后死而同棺。
但聂飞鸾不愿进帝王家的陵寝,只求身后清静自在。田弥弥唯有从她遗愿,为她择一僻静之所,修一座平庸的墓。但孤单埋骨于泥土之下有多么寒冷,她的聂姐姐本就气血亏虚,体弱畏冷。她为使聂飞鸾遗体不被严寒与虫蚁侵扰,在她棺外以椒和泥,塑成几尺的椒墙。无人能知,这一座京郊墓穴黄土下藏有一座温暖芬芳的椒房。
世人不会知晓这三十年前名妓的墓志铭是由太皇太后亲笔撰写,道是:翼翼飞鸾,载西载东。慨我怀慕,君子所同。悠悠世道,乱离多阻……
她不能写明,只能婉转隐晦。翼翼飞翔的鸾鸟,西行又东行。我对你怀有的思慕,与世间君子对淑女的思慕相同。但世路长远,多少乱离险阻。
楚宫这一夜正是大雨,田弥弥独坐执笔,十六岁至今与聂姐姐所经的所有事一幕幕在眼前重现,乔装初识花魁,车上她舍命相救,更夜园一役后诉衷肠——那不仅是她与聂姐姐的过往,也是许多俊彦人物的传奇。只是风流,终如今夜,被这一场疾风大雨雨打风吹去。昔日共她出生入死、欢笑高歌的人皆离散,故人寥落如雨中水上的青萍。
四十岁的太皇太后提笔写下最后一联: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那“雨”字竟写不完,就再无法握笔,不能自持,伏案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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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熬夜日更过万,更伤了,今天开始休息两天,毕竟往下还是盒饭,大过年的也不该看这些
注一下,墓志铭引自王粲《赠蔡子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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