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芳坐在马上,俯视他道:“沈坚,你要是嫌脑袋沉了,咱家干脆帮你卸下来。”李德芳说着,又将刀刃往他肩上压紧了几分。
沈坚神色悠哉,两指夹住刀刃,淡声道:“督公好身手。”
没有片刻,沈坚猛地翻身上了马,一把钳住李德芳腕子:“只是与卑职相比,要略逊一些。”
李德芳恼火,一肘往后击去,要撞开他,却被他偏身一躲,顺手扯走了缰绳。
“卑职急着要入宫,给皇爷送信。劳烦督公送我一程,不胜感激。”
既而反折李德芳的右手,以刀背拍了一下身下的白马,扬长而去。
沈坚进到御书房时,皇爷正在桌案边看着什么东西,约是关于晋王的事。
晋王最近蠢蠢欲动,晋地已有两处守备军,以「军饷延派克扣」为由哗变。
叛军又以「讨饷」的旗号,一路浩荡东行,眼看就要兵临兴州城下。距离奉天府已是咫尺。
临近的顺王,已奉命出兵前往,拦截哗变的晋地叛军。
皇爷颇为头疼。命李德芳押着世子去见他爹,准备隔着城楼,「劝」上一番。
遵太祖皇帝祖训,尽力避免宗族相残。
沈坚不愿意打断皇爷的思绪,但也不得不复命。
“皇爷,金陵的三百里加急。”沈坚平手一揖,暗中窥视圣颜。
皇爷叹出一口气,神色上却松快不少,他朝沈坚稍一展颜,便催道:“快呈上来。”
说着不待沈坚上前,就要绕过御案,亲手来接。
沈坚递上去的时候,见皇爷脸上已起了些笑意。又见他将信拆了,搁到御案上阅看。
只是……
随着视线往下走,皇爷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下。他两手撑在桌案边,拧起了眉头,视线仍死盯着信笺没有挪开。
又似乎在确认,这信是否尚未写完。他来回翻了一下,狐疑的再次阅看。
未几,皇爷将信笺拿起,他一手持笺,另一臂抱胸。脸上神情凝重,仿佛在逐字逐句,细细品味其中含义。
沈坚觉察出今日的皇爷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一时也不敢说话,只躬身立在一旁。
良久,方听到皇爷的声音:“李勤之,是怎么办的差?”
这声音颇为阴冷,沈坚心里咯噔一下,身上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话从何说起……
沈坚并不知道信上的。他自忖,已找了个全北镇抚司数一数二、办事得力又嘴巴严的人,远赴金陵办差。
前阵子皇爷还在夸,为何今日是如此反应?
“卑,卑职……卑职用人不查……”沈坚先主动把黑锅背上,怕惹得皇爷大怒,降罪下来,到时李勤之小命不保。
“朕当初说,叫他「便宜行事」,出了什么岔子要及时干预。”
皇爷冷着一张脸,拿着信笺过来,一把拍到沈坚胸口。
“他这是在办差,还是在替朕看戏?!”
饶是沈坚这内家功夫,都被他拍得一晃。
“自己看!”皇爷龙威四起,一声呵斥下去,整个房里都余音回荡。
沈坚讷讷地准备拿下来细看,皇爷却又一把夺走,背过身去,几下将信笺撕出个纸花纷飞。
接着又指向沈坚,斥道:“叫李勤之好好读书,把遣词造句学上一学!”
沈坚略一抬眸,赶紧又将头低了下去,他面露难色——让锦衣卫好好读书,学习遣词造句,这委实……但沈坚并不敢说。
皇爷背对他立着,又开口,一字一句道:“如果他还要他那颗脑袋,诸如「调弄」,’勾引‘之类的字眼,就别再让朕看见。”
沈坚将头垂得更低,恐惧之余,忽而生出许多好奇。他不由得稍稍斜眸,往地上那些碎纸看去。
忖了瞬息功夫,沈坚当即跪下:“皇爷隆恩,卑职失职!容卑职暂代李勤叩首谢罪。”边说,边顺手抄走一片较大的碎笺,潦草卷了,揣进暗袖里,赶紧磕了个头。
刚藏好,皇爷猛地大步往御案走去,飞快研墨后,抄起狼毫,奋笔疾书。
写罢不待墨干,便抓起来,回身几步走向沈坚,将那两张纸,近乎是摔一般的,扔递给沈坚。又恨恨道:“改六百里加急,送至金陵!即刻出发!”
沈坚看皇爷大怒,当即抓住那宣纸,来不及叠好,便又往地上磕了个头:“卑职死罪!谨遵皇谕!”
皇爷并不理会他,而是急躁的在房中踱步。十来步后,一甩袍袖,脚下生风,忿忿然出去了。
沈坚仍是一头雾水,他到底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他先缓缓展开了皇爷最后丢来的宣纸,上面御笔亲书,苍莽遒劲十几个字:
“欺君、背德,死罪也!汝当铭记大北朝律法……”
沈坚一瞬狐疑,又急忙翻出叠着的第二张宣纸,这上头就一句话:
朕启程在即,好自为之!
看到此处,沈坚仍是似懂非懂。他左右顾盼,见无人在此,便做贼般地掏出袖里的碎笺,小心展开来:
“大人于画舫二层小阁……”后面纸张残缺,不可得知。
“以……勾引之,身姿妖娆。”
这回沈坚也拧起了眉头,满脸惊愕。心道这是哪位大人如此鲜廉寡耻。
半晌疑惑后,沈坚猛地僵住——他曾经,似乎绑过这位大人。
原来还有此等皇室秘辛?
元铭正在吃甜豆花,他近来甚爱这小吃。
毕竟在奉天,豆花从来没有甜着吃的。
最初元铭还是抗拒。哪怕从前在京城听说了,但总猜着没有滋味,比不上老京城的鸡汁咸豆花。
可是如今迫于无奈,竟发觉别有一番趣味。
正吃得满足,李勤之从外面惶惶地进来,掏出封筒。
元铭狐疑道:“这才几日,怎么就有回信了?”
李勤之抿着嘴巴,不敢回话。
元铭搁下匙碗,忐忑的接过来看。
只见这些字都带着剐蹭的毛刺,显然还没干透,就被封起了。
再细看……皇爷御笔。
元铭盯着「背德」二字看了许久。
……他们一君一臣,不是早已背德?这有何稀罕。
元铭随手把纸一丢,继续吃豆花去了。让旁边哑仆扇着扇子,好不悠哉。然而正吃着,李勤之忽道:
“大人……还有一封信。”
元铭头也未抬:“还有什么信?”
李勤之从怀里摸出来一枚朴素的封筒,“晋王世子邸……”
元铭猛地停住,往李勤之手上看去。封筒上,工整书着四个字:“吾兄亲启”。
那字元铭认得——从前自己教过这人练字的。这么多年了,笔锋走势,仍与自己的字迹,有几分相似。
元铭心中蓦地一恸。
“勤之……拿来我瞧。”
——三十三——
元铭不由得回想起那时,城墙外头的赵封炎。他在风里静立,目送着自己上了马车。
记忆中的景象逐渐模糊,元铭焦急地拆了信出来,上头却只有寥寥两三句话:
夜,忽发绮梦,而梦中见兄。弟有罪……
愿兄 曼福不尽。
弟赵封炎,三拜。
字迹十分工整,只是纸上还有一些零星的墨痕。仿佛这张纸之上,原本还有一层信纸,这才晕了墨迹下来。元铭想起方才封筒的漆口完整,显然没人私自拆过。
那便是赵封炎将信封好前,自己抽掉的。
最近晋王的事情,元铭多少也有些听闻,只觉得心中不安渐甚。于是起身回了书房,准备立即回信给赵封炎。
直到桌上搁着的半碗豆花,已经渗出了许多汁水,元铭依旧在书房里,没有回来。
斗转星移,光阴飞逝,已是月余。
元铭并未等来赵铉,也并未等来赵封炎的回信。他仿佛,已渐渐融在了金陵,融在这颓靡散漫的梦里。
世子总是纠缠不清,元铭不胜其烦,干脆买下了一个叫做「飞鸾」小倌,走到哪都随身带着。以宣告,自己在风月事上忙得很,再无余力顾及他人。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