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昏灯尚燃,窗边一个清晰的人影,脊背直挺,正静坐着。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元铭深深纳了一口气,推门进去了。
赵铉回头瞅他一眼:“药呢?”
元铭看着他,欲言又止了几回,才冷淡道:“吃了。”说着也不顾铜盆里的水早已凉透,自顾自洗漱开了。
原是想泡个澡,无奈赵铉在这儿,他也不好意思洗。现在对着赵铉,单单褪个外衫,就觉得一阵怪异感上头。
这会儿元铭暗中窥了赵铉几眼,估着他此刻不想端架子,便用白话试探道:“你不回中院?”
赵铉一脸正经,状似无辜看着他,慢声道:“燥火不消,奈何。”
元铭被这话吓得,手里帕子都掉了。这会儿也不敢看赵铉,仿佛一个将要被判罪的犯人,呆呆立在那里,浑身僵硬。
赵铉将这反应收入眼中,经不住轻轻笑了。元铭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弄,便斜眼过去看他,只见他嘴角扯着,梨涡浅浅现了出来。
一时怒气也发作不出,元铭移开了视线,望着房中的梁柱,长叹出一口气。
“走了。”赵铉起身,背着手往外踱。临出房门,他漫不经心道:“明早不必送我,你睡吧。”
元铭正要腹诽两句,忽而想起,赵铉日日天不亮,就要准备上朝了,比自己去点卯的时辰要早不少。
先帝十年不朝,百官懒怠。最初赵铉这般天天上朝,官员们一时难以适应,私下里都叫苦连天。
先帝也是神奇,说是不理朝事,却依旧独揽大权,边关要事更攥得紧。
宁愿让宦官到他寝宫禀奏朝事、让宦官点朱批,也不放权皇太子监国。甚至后来都有些风言风语,说先帝要改立皇三子为太子。
十来年过去,朝中党争渐显。如今留给赵铉的,净是一堆烂摊子。
诛了一党罪大恶极,仍有两党盘根错节,天天撕的一嘴毛。
保持中立的官员渐渐被排挤,元秉先便是中立派的中坚力量。
元铭更是与那几个空有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的鼎甲、二甲进士们,私下戏谑自称「中庸七公子」。谁也不愿意向任意一党低头。
当然,中立派但凡没个靠山,要么被排挤的做不成官,要么下场更惨。
思及此处,元铭竟对赵铉产生了一些同情,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做。
正准备宽慰两句,可当他抬头一看,赵铉早已走了,房门静静敞着,像朝外头伸着的两只手,要替房主留客。
房门外的阶下,几株白玉兰,在晚风里开的正好。
又两日。赵铉宣众卿至文华殿召对。所谓召对,圣召问,臣对答。
元铭体热已退下,他抖了抖官袍,与翰林院的同僚们一同前往文华殿。
“又是什么事?”陈大学士打了个哈欠,“昨日才在上书房议事到子时,陛下真是好精神。”
“什么事都有,督察院那帮人,又开始了。”
元铭暗暗震惊。早上天不亮就上朝,夜里又议到子时?!幸亏自己只是个小翰林,要不然真要死。
“浙党楚党又在你死我活,陛下也头疼得紧。”
陈大学士当即笑道:“那是,我每次一回翰林院,只觉得清风徐徐来呀。”
元铭只听不说话,无意中往北面瞅了瞅,只见一队仪仗,拿扇的,举黄盖伞的,皆是匆忙而过。
道路旁的宫女内侍,纷纷肃然下跪行礼,继而疾着小步子避行。
“北面是圣驾!快,赶到他们前边儿!”陈大学士催促了两声。
元铭一行还未进入文华殿,只听里面已是人声鼎沸。元铭不由蹙起了眉头,暗叹:凶煞。
刚进去站定,还没瞧见老爹在哪儿,只听官员们纷纷静了下来,开始归队站好。
元铭不自觉往殿上看过去,只见赵铉从西侧而入,玄袍玉带,很是庄肃。
他阔步迈上金阶,撩袍坐得笔挺,目不斜视。继而在上面朗声道:“众卿免繁礼,奏事。务必简明扼要。”
这熟悉的声线回响在文华殿中,元铭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颤动,心情转而复杂起来。只举着笏板,在暗中打量赵铉。
而赵铉的鹰目之中,此时分明没有他这从六品小翰林。
国库空虚,赵铉先叫了户部左侍郎出来答话,户部左侍郎支支吾吾,支吾到最后,便推说地方上收税能力不行,收不上来钱,所以,中央也没钱。
赵铉语气明显的不悦了,但也没有发作什么。又接连点了刑部与督察院,对先帝在时的党争冤狱问了几句。
未几,浙党楚党纷纷出来跳脚,参劾了吏部两句,说吏部用人不察。
元秉先也不是吃素的,他一抖袍袖,泰然道:“老夫用人,唯任贤耳。万望慎言。”
一句话,塞的文华殿突兀地静下来。
老爹硬气,那就儿子开刀吧。楚党骨干,礼部右侍郎冷笑一声,举着笏板出来。
他往元铭那处侧了侧身,讽道:“元编修,你修史不顾实际,篡而改之,过度修饰「六俊」。莫不是借此来谄媚陛下?”
这话元铭就笑了。我是谄媚了,但也是用我这皮囊,不是在这件事上!
元铭年纪不大,却也算半根老油条。他略一思索,举着笏,轻笑了一声,出列道:“彼时先帝病笃,「六俊」实为冲喜之举,何来「过度修饰」一说?”
这锅自然不能让皇帝背上,尽管就是皇帝说的。
皇帝说病了,那就是病入膏肓。皇帝说你病好了,你哪怕快死了,也要给他坐起来。
陈侍郎奸猾一笑:“敢问先帝是何病症,病笃却也能卧榻十年?”
元铭又往前走两步,微微摇头,故作困扰:“元某愚钝,不通医理。侍郎大人若是感兴趣,大可移步太医院再叙。”
为了防止陈侍郎继续跳脚,元铭又耍了个滑,朗声道:“若非病笃,先帝又怎会十年上不得朝?”
这句话一出来,底下纷纷交换眼神了。
大家都晓得先帝就是沉溺美色,才不上朝。但人家儿子在上面坐着,大不敬的话只能憋在心里,谁也不敢说出来。
元铭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看来诸位大人,都认可元某的判断。对先帝「病笃冲喜」一事,诸位可还有疑?”
万岁爷都没发话,谁敢有疑?当然没有。接下来一片的附和之声。
尽管如此,元铭也要给陈侍郎个台阶下:“侍郎大人心思缜密,元某钦佩不已。后续修史,元某当时刻告诫自己,不敢有半点疏漏!”
说完回列去了,暗中窥了一眼赵铉,见他露出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
今日进了文华殿起,这是赵铉头一回面色和缓。
——十三——
然而殿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浙党楚党你来我往,互相争得面红耳赤。赵铉才砍了一个内阁,如今一员空缺,两党都盯紧了,要往里塞人。
尚书位大家尚可叽叽喳喳虚伪谦让,扶谁上位都凑合过,毕竟实权都在底下的侍郎、郎中手里。
但内阁这位置,多少人眼巴巴盯着。
浙党推人,楚党赶紧参劾;
楚党举荐,浙党各种不乐意。为了挑对方的毛病,连人家家里纳了几个妾,分别是什么出身都挖的一清二楚。
浙党也是凶狠,直接在别人家中布了眼线,参劾别人在家中大不敬,关上家门,辱骂陛下「冲主无知,刚愎自用」。至于真骂了没有,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言下之意,是说赵铉是「冲主」,年龄小,固执听不进意见。
赵铉不仅没恼怒,反而来了兴致一般,问道:“自古「忠言逆耳」,既然朕尚在「冲龄」,则诸爱卿皆有「顾命」之责,何不直言上谏?”
赵铉这是先自谦,说自己年龄小,又说先帝驾崩,众臣皆有责任辅佐「幼主」,有话欢迎当面骂。
一下把人抬举的害怕了,不「骂」皇帝反而显得蒙蔽圣听。文华殿众臣霎时噤若寒蝉,个个在心里斟字酌句。
元铭听了拼命忍笑——阴阳怪气也能把人噎死,是赵铉的风格没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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