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刽子手失手了。
凌启顶着上百双眼睛望来的目光,克制着往几十丈外茶楼上看的冲动,仿若未觉地站起了身。
茶楼二层,楚珩迅速关上窗户,背靠着墙壁大口喘息,他摘下兜帽和面具,额头上已经被濡湿了,握着明寂的手冰凉一片,掌心里却满是冷汗。
时隔两年,楚珩坐在地上,百感交集,看着自己重新提剑的手。
这一剑,对于颜相而言,是解脱。
那么当年,对走火入魔的小师叔来说,是不是也是呢?
……
他渐渐平复心绪,收拾好形容,敛了内息朝楼下走去。
长街上人很多,涌动着分别朝两个方向去,楚珩用披风遮着明寂剑,也混入人群。
他一直低着头往前走,直到被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才回过神,致歉的话含到嘴边,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要开口——
楚珩眼瞳骤然放大,握着明寂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在这一瞬间,熙来攘往的人似乎全都消失了,眼里的长街只剩下这一人——
他侧过头,露出了一张只会出现在楚珩梦里的脸。
——明远。
这张脸朝着楚珩,露出了个温柔却又诡异的笑容。
同一时间,看台上的凌启眼神一凛,目光锐利地朝远处长街上望去,就在方才,他觉到了一抹陌生的至强者的气息。
但凌启确定,那不是楚珩。
几乎刹那,他想起了庆州那个神秘的“千雍城宗师”。
……
“……小师叔?”楚珩喃喃。
他迅速转身,然而长街上人来人往,却再没了刚才那道擦肩而过的身影。
一时间,楚珩竟分不清楚那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手中的明寂剑重如千钧,险些再一次落在地上。
……
看台之上,凌启没能再次捕捉到那抹气息,微微皱眉收回视线。
底下观刑的人群已经骚乱开来,刑场上的刽子手不知所措,刑部尚书方昊黑沉着一张脸,望着眼前这出“意外”,迟迟不语。庆国公颜愈、定国公周夔以及其他一众世家主同样沉颜,腰斩颜懋,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挪爬惨叫流血而死,就是为了在天下人面前展示世家之威,好让那些因停行卷而不用再“拜山头”的科考举子再掂量掂量,日后要不要拜世家的门!
可现在这算什么?
方昊已经顾不得旁边韩卓、陆勉凉嘲的目光了,咳了一声绕过桌案,走到颜愈、周夔面前,正低声商讨着对策,人群后忽然传来几声马鸣,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一具沉香木棺徐徐停住,再前面的马车上走下来一个加了冠的少年。
庆国公颜愈面色微变,是颜云非。
云非垂着眸看不清神情,他转身伸出手来,马车上下来了一个白发苍髯的老人。
御史大夫韩卓、大理寺卿陆勉立时起身。
看台上众世家主也怔住了。
围观人群中的学子们很快反应过来,齐齐揖礼,当朝读书的哪怕没见过也听过,学圣韩师。
同时也是……颜懋的授业恩师。
韩师拍了拍云非的手,“走吧,孩子。”韩澄邈捧酒跟在其后。围观人群自发地为沉香木棺让开一条宽阔的路。
周遭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三人行至刑台前,韩师亲手斟酒递给云非。云非撩袍,跪在被鲜血溅红的青石砖上,失去父亲的少年再绷不住,眼泪霎时流了满脸。
三杯奠酒过,韩师携着云非上刑台。
一众世家主再坐不住了,作为监斩官的方昊开了口:“老国公且慢,颜懋是……”
“他是我的徒儿。”韩师出言打断,又扫了一眼边上的庆国公颜愈,掷地有声,“二十年前他就不再是澹川颜家人,但始终是我裕阳韩门徒。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父亲的来收殓自己的儿子,天经地义,纵使是陛下在这,也不能拦。”
话音落地,满场一片寂静。
庆国公颜愈脸色僵硬无比。
诚然,颜懋罪犯不孝,是对他的生身父母,纵使是老师也无法为之辩解。可同样的,颜懋对老师如何,只有韩师说了才算。学圣德高望重,今日他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好的明证。
世家大族可以罗织成狱剥夺他的性命,但再也无法肆意践踏他的时誉。这场对颜相身体和声名的鞭挞,至此而终。
……
酉初过半,凌启回宫复命。
议事已毕,众位将军皆已告退。敬诚殿内,皇帝一个人坐在龙椅上,面前的御案正中放着一双黑白棋子。
凌启行完礼,皇帝张了张唇,说:“……楚珩呢?”
凌启知道皇帝是在害怕和问什么,答道:“那把腰斩的钺刀碰到颜相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去了,一剑穿心,没有痛苦,也无人发觉。”
皇帝腰上的力道一下子泄了下去,他跌靠在龙椅里,眉目间的黯然和哀愁与眼前这座没点灯的大殿融为一体——他被困在这里了。
……
天彻底暗了下来,戌时初,楚珩回到敬诚殿。
凌启已经出宫了,听影卫说,城里出了点事,他要去查一查,今晚不会再来御前。
高匪等人侍立在正殿外。
楚珩要了盏灯,推开殿门独自走了进去。
殿门重新阖上,大殿里一片暗色。楚珩持着光走近,一直走到御案前,光洒上龙椅,照在凌烨身上,也照进凌烨眼底。
“陛下——”楚珩说。
凌烨抬头望向他,目光凝在他身上,却一言不发。
楚珩放下宫灯,绕到御案后,伸出手递给凌烨。
“回明承殿了。”
凌烨顺从地就着他的力道从龙椅里站起身。楚珩倾身过去抱了抱他,然后带着他朝殿外走。
一前一后,才行了两步,楚珩突然感觉牵着的那只手上力道一重,他被凌烨拉回了怀里,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被凌烨往后一推,坐在了那张宽大的紫檀木髹金龙椅上。
这里是靖章宫敬诚殿,是皇帝的理政之地,是大胤九州权力的最中心。楚珩睁大眼睛,看着站在身前的凌烨,很快回过神来,几乎立刻就要起身。
凌烨却伸手按住了他的肩。
“陛下……”楚珩渐渐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他慌了神,急切望着凌烨的脸,“陛下!”
凌烨神色冷凝,手上力道却愈发加重,甚至用上了内力,执意要将楚珩按在龙椅上,而直至现在,他仍没有开口说话,眼底像是酝酿着暗沉的情绪。
楚珩愈发急乱,额头上汗都要冒出来了,他求饶般地望着凌烨,几乎也要用内力挣开,心一横正欲运息,视线忽而扫见了凌烨泛红的眼角——
楚珩挣扎的动作倏尔一停,他抬眸对上凌烨沉沉的目光,忽然福至心灵。
“我陪你一起。”他说。
凌烨按着楚珩肩的手一松。
楚珩不再起身,就坐在这张龙椅上,和凌烨一起,“我在,我会陪着你,一直,无论在哪里都是。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是你的。”他伸手抱住凌烨,将他揽进怀里。
凌烨也终于慢慢平静,埋首在楚珩肩窝,有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
宫灯照着御案上的两枚黑白棋子,良久,楚珩听见凌烨低声说,“他们就是要这样对他。”
尽管停行卷改变的是只有旁支子弟才要参加的科举,十六世家嫡脉及冠后上品入仕的核心规则并没有被动摇,另还有推荐三名学子免州试、会试、直入殿试的特权。可哪怕这样了,他们也还是不甘心,贪心不足地想要垄断一切,垄断这个帝国所有人向上走的路。
“让朕如何能容?”
有敬王这个潜在外患,颜相今日只是停行卷,割了这极限的一刀,让世家虽然疼但还不足以孤注一掷地倒戈。待日后皇帝解决了外患,十年二十年科举选的人上来,有了声音,就可以再砍掉保荐特权,乃至缩小核心规则,让大胤选官选才的制度回到合适的轨道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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