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从用膳伊始便故意夹了许多自己不爱吃的菜肴,正自顾自煎熬着,余光忽然瞥见大白团子正举着只白灼虾瞅来瞅去。于是当下也没多想,自然而然地从清晏手里拿过那只虾,开始替他剥起壳来。
凌烨的目光紧跟着望向他的手,姬无月剥虾的动作极其熟练,掐头去尾剥壳一气呵成,半分不带停顿,一看就是做过许多次的。
不爱吃虾?
凌烨回想起他方才的话,眼神暗了暗。
若不爱吃的话是假的,那无疑就是心里有鬼。
可若是所言为真,这般熟练的动作,那就只能是在漓山的时候,天天给爱吃虾仁的楚珩剥了。
哼。
两种结果皇帝都不太高兴。
楚珩将虾仁完整地剥出来,就见陛下正不错眼地盯着他的手,楚珩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粉嫩的虾仁,大概明白了什么。他偏头看了看举着勺子等吃的大白团子,但思及陛下为尊,还是将第一个虾仁放到了陛下的碟子里。
凌烨顿时一愣,半晌也没反应过来。
楚珩却已经拿起第二只白灼虾,迅速地剥好,又蘸了点汤汁,非常公平地放到团子的小碟里以作安抚。
但清晏却没急着吃,一双乌黑圆亮的眼睛两边看了看,先是父皇面前的虾仁,然后是东君手边空无一物的碟子,他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拿起小勺子就将自己的虾仁舀到了楚珩的碟子里,然后乖乖地继续坐着等。
楚珩心里霎时一软,忍不住扬唇轻笑。
一顿饭以心思各异开始,最后却不知怎么,得以和乐融融地吃完。侍膳女官领着宫人进来收拾了杯盏,又奉上两杯枫露茶。清晏被带下去换衣裳,暖阁内便只剩下了皇帝和东君两个人。
半杯茶静静地喝完,凌烨温声笑道:“朕听镇国公世子说,昨日与那虞疆圣子交手的时候,东君手里未有趁手的兵器,在这上头还吃了那赫兰拓的亏。武英殿藏剑阁收录天下名刀利剑,不若朕便送东君一把剑作为昨日之事的谢礼。”
他话音一落,不等姬无月回答,掌殿高匪便捧着个剑匣从殿外走了进来。
这一刻,楚珩终于知道心里的不实在从何而来——陛下知晓了他面对剑时的失态。
甚至,已经开始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
高匪将剑匣恭敬放在二人面前的案几上,楚珩心头猛然一跳,袖子底下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目光瑟缩,艰难地看向那只剑匣,隔着厚厚的檀木,不必开启,他就已然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武英殿藏剑阁里唯一一把来自漓山的剑——
明寂。
他知道自己该镇定自若,然后平静地拒绝,但是脑海中的轰鸣和心头的惊悸阻挠了一切,包括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他倏然抬眸,以无比强硬的姿态按下了皇帝已然打开到一半的剑匣。
与此同时,对上姬无月黯淡眼神的那一刹那,凌烨心中无端一紧,忽然就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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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孟章、监兵、陵光、执明分别是青龙(东)、白虎(西)、朱雀(南)、玄武(北)的称谓,出自东吴时代的《七帝紫庭延生经》。
第43章 明寂
雨幕宛如银河瀑布一般从天穹上倾泻而下。
姬无月的指尖搭在匣盖上,他静静看着皇帝,缓慢而坚决地按下了已然开启到一半的剑匣。
凌烨心口忽然一窒,仿佛被狠狠地蛰了一下,有一刹那,姬无月眸子里的黯淡灰寂,与凌烨当初第一眼看到的楚珩,如出一辙。
但也只是一瞬,姬无月的眼神很快平静到近乎淡漠——
“陛下误会了,”他说,“我不带兵器来帝都,并不是没有,而是出于对您的敬意。”
“就如同太子遇刺后,我现在还愿意留在帝都等待天子影卫核查,同样也是对陛下的尊敬。您知道的,孟章关没有永镇山川——拦不住我。”
他将那只剑匣阖上,缓缓推到凌烨手边,轻声道:“我有自己的剑,这把剑……不是我的。”
姬无月停顿了一下,偏过头轻轻呼了口气,然后继续道:“所以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剑就敬谢不敏了。”
凌烨并没有应声,暖阁内静默无言。殿外大雨如注,滂沱声仿佛就落在耳畔。
这一刻,面前的漓山东君仿佛全身都竖起了刺,但并不是单纯的防御姿态。尖刺一半朝向别人,另一半却反噬了他自己。
凌烨听的出来,姬无月说这些话的时候,看似冷淡锋锐,其实连呼吸都是乱的,就像是疼得狠了——别人还没怎么,他自己就先被这些尖刺扎得遍体鳞伤。
剑匣里的,是武英殿唯一一把来自漓山的剑,半年前被收录到藏剑阁里。这把剑没有丝毫刀兵该有的锐气,黯淡而沉寂,一如漓山东君方才的眼神。
凌烨现在几乎可以笃定,匣子里的这把剑,确实就与姬无月有关。
但是他却不想再继续往下试探了。
他当然不是单纯想要送姬无月一把趁手的兵器,他特意命人去取这把来自漓山的剑,其实就是想碰碰运气,看看漓山东君是否真的“握不住剑”。
而他的运气确实好到了极点,轻而易举地就摸到了姬无月的软肋,还捉到了姬无月心上那道碰一下就要鲜血淋漓的口子。
可是凌烨却后悔了。
他怀着一丝隐秘的恶意,命人拿剑来试探,果然收获甚丰,直接撕开了面前这个人心上的疤,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疼得他连说话都艰难。
可万一,面具下的姬无月其实就是楚珩呢?
方才姬无月抬眸的刹那,凌烨眼里的时光仿佛悄然踏上了曾经的轨迹,他听着窗外滂沱的大雨,忽然间就回到了九月廿三,他初见楚珩的那一日。
第一眼看到楚珩的时候,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就和面前的姬无月一样,空茫静寂,没有光亮,也没有神采。
那种黯淡到近乎寂灭的眼神,凌烨并不想在楚珩脸上看到第二次。
他将剑匣推到了一边,开口道:“东君勿怪,是朕考虑不周了。来人——”凌烨朗声传唤,侍立在暖阁外间的高匪立刻走了进来,将案几上的剑匣托在手里,躬身退了下去。
楚珩低垂眼帘,静静听着高匪的步伐愈来愈远。
明寂终于被带走了,楚珩想,就算是剑匣,但只要明寂在里面,他都不会让自己去看,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可以施与——他怕自己再次失态,也怕自己狠不下第二次心。
他不是好的主人,明寂与他不期重逢,离他那么近,但他还是第二次抛弃了这把剑。他很清楚,自己日后不会再去武英殿的藏剑阁,虽然隔着剑匣,但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明寂了。
这把剑并不是师长赐予的,明寂从诞生开始,一直到被抛弃,从始至终只有楚珩这一个主人。十二岁的时候,他跟漓山洗剑台的师叔说,想要自己锻剑,师叔不当回事闻言便笑,但耐不住他软磨硬泡,还是允了。
正如师叔说的那样,他不会锻剑,最终出炉的明寂确实不是一把多么好的剑,不能切金断玉,也不能削铁如泥,普通又平凡。唯一的一点好,大概就是他自己锻的,生来就属于楚珩。
十二岁到十九岁,他从籍籍无名的后辈少年,成为名震九州的漓山东君,明寂陪着他长大,和他一起从山脚走到山巅,阅尽了无数的风景。凡是仗剑所能企及的高度,他和明寂都闯过了。
纵使再过平凡,在他眼里明寂始终都是最好的,那是他的剑啊。
楚珩感知着高匪的距离,那道托着檀木剑匣的身影一步步远去,踏过了门槛,转过了廊弯,即将消失在门外。
他终于还是抬眸远远地望了一眼,隐约看到了檀木匣子的一角。高匪转身进入了走廊,那道带着明寂的身影就此跃出楚珩的视野,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最终也被风声雨声尽数吞没。
他真的彻底失去明寂了。
……
大雨在未正时分停止。
皇帝派人送姬无月回露园,影卫副统领容善这回并没有跟去,他低头踏进暖阁,跪在皇帝身前,开始回禀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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