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岁月好像滚滚而逝的东流水一般,忆不起,也追不得了。
有时候,她会忘记自己已经嫁人生子了,午夜梦回之际,魂魄又兜兜转转回到了那个种满了藤萝的小院。
温煦春日里,雪青的花穗爬满整座回廊,秋千在光下摇摇晃晃,墙头上落满了琉璃一般珍贵的新奇纸鸢。
那时的天总是明的,一日过完还总期待着下一日,仿佛余生都会是这样快活的日子。
宋芷岚闭上眼,被屋外的轰雷惊得身子一颤,继而捂着帕子咳了起来:
“松青……咳咳……水…………”
“松………”
盛着水的杯盏递到了她的手中,还带着某人手心的余温。
宋芷岚正要掩袖饮下,却忽然察觉了什么,望向了面前的铜镜。
此刻正值震雷电鸣,窗外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照见了镜中两个朦胧的人影。
宋芷岚望着镜子里的那个男人,良久,似乎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但却并未回头。
“楼怀死了。”她轻声却笃定地道。
那男人,诸葛少陵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一生魂牵梦萦的背影,出口却带了十分艰涩:
“娘娘是如何猜到的。”
宋芷岚闻言笑了一声:“若他还活着,是不许别的男人如此张扬地走进皇后寝宫的。”
“即使那个人根本不爱我。”
诸葛少陵负着手,似是忘记了怎么说话一般,沉默了半晌,才握紧拳道:
“……娘娘没有什么要问微臣的吗?”
第68章 少年情事老来悲
宋芷岚将梳篦放回妆屉里,却回道:“本宫与诸葛大人素不相识,又有什么话同大人说的。”
“……你不识得我?”
诸葛少陵心中发涩,一股血腥味从喉头涌起,手中的白玉扳指生生被握得变了形。
这一天的相见,本是缠绕他多年的心结与夙愿。
他曾经扮作过很多人的模样,太监、侍卫、宫人、乐师……
也曾在鸾凤阁的后院外吹过一夜的笛,淋过一宿的雨,望着头顶那轮月从圆又到缺,脚下的花开了又谢。
为了见她,他还特意暗里换上了曾经相会时常穿的那件牙色瑞锦短袍,除了束发的金玉冠,插上一枝黑檀木簪,扮成半披发的少年郎模样。
即使有些不伦不类,内心也还是隐隐渴望着她能凭着这身衣裳认出自己来。
谁料……多年的执念,最终只换来了一句冷漠疏离的“诸葛大人”。
渐渐地,诸葛少陵失落中又生出了一丝可笑的侥幸。在世人眼中,他诸葛少陵伤风败俗、风流成性,心狠手辣,没有什么恶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宋芷岚记忆中的那个人确是个极好的男子。
他会隔着墙吹笛逗她开心,会寻来市面上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博她一笑,会笨拙地学着如何让纸鸢放得高,会偷偷在笺上写满酸诗,再顺着府外的小溪同落花流水一起漂向无人的远山外……
诸葛少陵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比不上“他”,即使她已经渐渐忘记了“他”的相貌。
……即使“他”连名字都是假的。
忘了也好。
忘了也好……
不知过了多长时辰,诸葛少陵转过身,拂过室中珠帘,轻叹一声:“不日后四殿下便会登基称帝,娘娘……也会是未来大胥的皇太后,为了四殿下,还请娘娘多多保重玉体,切勿伤身。”
“登基……”宋芷岚将话在心中思量了半晌,苍白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怒气的红晕:
“你们……你们将钊儿如何了!”
诸葛少陵却似乎不打算回应她,只是对着无人处拍了一掌。
下一刻,角落便幽幽地冒出来了两个影卫一般的侍女,脸色是如出一辙的沉静。
“今后就由你们伺候娘娘了。”
“是。”
宋芷岚面色难看到几乎站不住,腕间玉镯叮叮作响,颤声道:“弑害圣上、挟持皇子、谋杀重臣、软禁皇后——诸葛少陵……你好大的胆子。”
诸葛少陵回头看了她一眼,面上神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似笑非笑道:“娘娘此言差矣,微臣若胆子不够大,怎能做得这千古罪人、乱臣贼子呢。”
“微臣身上的罪可不止这四宗,待娘娘当上太后,大可以用后半生慢慢细数……”
“轰!!!”
帘外雨声凄紧,桌前灯烛将烬。
轩窗被风摧得震颤不休,仿佛云间有千万鬼兵呼啸交戈一般,绞落了一庭海棠。
夜里春寒更重,连衾枕上也渐渐生了湿意,像被冷风吹了一宿般,凉人冻骨。
元锡白静静地坐在床边,借着那点微弱的昏黄,伸手抚上了宋钊伤痕累累的脊梁。
那本比崖松还挺拔,比白玉还无瑕的背上全是触目惊心的大块淤青与血痂,让人望上一眼心底便能莫名一痛,不忍直视地避开视线。
但元锡白不仅看了,还镇定地默数了上边的大小伤痕。
整整十三块巴掌大的淤青,有些已经发紫如殷血,看得出受得全是奔着粉身碎骨去的重杖。
天知道宋钊这金玉砌成的身子是如何撑过那漫长而无望的重刑,生生吊着一口气直到现在的。
他差点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一刻,元锡白忽然前所未有地痛恨起自己来。
他三叔曾在沙场上笑着拍他的肩,说元家百年所出皆是武将,费了好大的劲才诞出他这个“文曲星”来,以后入朝为官定能如武侯般传颂于世,青史留名。
可万万没想到后来元家一夕没落,他的直言上谏也只落得连贬带谪的下场,纵然有得天独厚之才,也讨不得皇恩圣心,留不住昔日繁盛。
他固然气恼宋钊骗他,但更恨的还是对此无能为力的自己。
元锡白眼睫颤了颤,蜷起身子在床上的空隙处躺了下来,脑袋小心地挨着宋钊的胸口,听着那人的心跳声缓缓阖上了眼睛,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
早知道那年去鄢州就不回来了,就算吃软饭,充其量还能做个不大不小的将军。
或许还能像话本上写的那样,拎着一把霸气凛凛的长刀,趁那右相新婚之夜时把人给劫上马,便一路头也不回地奔出城门口。
撒开马蹄地跑,跑到那天高皇帝远的苍凉地,吹吹北风,望望青山,把一切都忘了。
从此上京的是非恩怨再也与他们无关。
……
*
“李敢递来消息,清风峡的岭南军已被歼灭大半,剩下的残军正悉数逃往春红涧,已经不足为惧。”
徐达披着一身蓑衣,面色兴奋地从门外奔来,正好撞见给宋钊换完药的元锡白从内室走出来,便问道:
“元大人,宋大人今日可有苏醒的迹象?”
元锡白顿了顿,叹了口气:“四日了。”
距诸葛少陵发起兵变也有五日了,但宫中却迟迟未传出天子薨逝的消息。
“现下宫中被诸葛与苏家的家军围得水泄不通,但却似乎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徐大人怎么看?”
徐达解了外衣,饮了一口热茶:“太子未废,他们也还未找到那国玺,哪敢向外传皇上出事的消息,百姓们也不是傻子,再过几天估计也该知道里头暗有猫腻了。”
元锡白看向琴解语:“明释公主那边如何了?”
琴解语打着手势道:战势略有胶着,自前两天起过一场冲突后,两方都属于按兵不动的状态。
徐达疑道:“按理来说,骁狼骑损伤惨重的消息应当早就传到了宫中,这诸葛少陵为何还能保持如此淡然的姿态呢?”
“他们最想守住的,应当是皇宫这块高地。”
元锡白蹙着眉,缓缓道:“篡位兵变一事,古皆有之,军力数目庞大往往只是建立新朝的必要条件之一。拿下皇宫要地才是称帝夺权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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