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震远远瞧着,不免也暗暗心惊,对他既爱且恨。爱他有这般身手,也算不枉自己多年来的苦心调教,他手底下所有的人,如这般的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又恨他狼心狗肺,竟然叛逃出去,不再为他所用不说,还要反过来同他作对。
“影七——”他想说些什么,冷不丁一支羽箭直朝他面门飞来。他吃了一惊,猛一偏头,那箭擦着他脸颊飞过,带出一串血沫。随后呼喊之声大起,狄震闻声抬眼,瞧见一面“秦”字大纛,在那之下,无数雍军拥上来,呼声震天,一时分辨不出有多少人,只觉四面八方都是雍军铁骑。
秦恭岂有这么多人马?莫非雍军援兵到了?贺鲁涅达现在何处?
狄震惊疑不定,想要引军暂退,可见刘瞻近在咫尺,又不甘心。转眼瞧见刘瞻身旁,自己那浑身浴血的昔日影卫,他犹豫片刻,暗中叹了口气,随即转过了马头。
可是秦恭既已现身,便没打算轻易放过他去。狄震先前被刘瞻这支偏军拖了太久,同侧翼另一支人马断了消息,一时联络不上,不知其是生是死。见秦恭率师合围,心中一沉,料知另一军已破,贺鲁涅达又不知正在何处,原来眼下只剩自己孤军作战。
时间拖得太久,攻守易势了。他暗叹一声,心中却全无惧意,知北上回城之路定已被秦恭堵死,便率部向南突围。
刘瞻先前死守,全为着此刻中心开花,当即鼓舞士卒同秦恭一起内外夹攻。无奈半日激战之后,狄震不仅全无疲惫之色,反而斗发了性儿,愈战愈勇,竟然连闯数阵,突围而去。
秦恭连调人马阻截,却拦他不住,只得命柴庄领一军咬在后面,自己暂时留在原地,收拢人马,吃下被狄震留在原地、未能突围的夏人残兵。
他早已接报,耿禹大破贺鲁涅达一军,已把守在狄震南下的隘口,即便擒不住他,也足以令其大伤元气。见狄震南奔,只冷冷一笑,倒并不焦急。
张皎见尘埃落定,夏人只剩一小股残兵尚在做困兽之斗,却对刘瞻构不成什么威胁,缓缓吐出一口气,扔下了刀。他已杀死了最后一人,打完了最后一场仗,刘瞻对他恩重如山,可这份恩情,今日也算还清了。即便没有还清,那也别无他法,顾不得了。
他坐在马上,木然地转动眼睛,最后看了刘瞻一眼。不料刘瞻刚好转头,也正瞧向了他。
两人四目相对。忽然,刘瞻面色一变,在马上摇晃两下,便即跌落下地。
“殿下!” “殿下!”
附近亲卫见状大惊,纷纷下马拥上前去,将他救起,要查看他身上伤势。刘瞻被人扶起,却摆摆手挥开众人,跛着脚走到张皎马前,弯腰从地上捡起刀递给他,然后扯住辔头,抬头道:“张皎,我受了伤,你拉我上马。”
张皎低着头,怔怔地瞧着他。过了好一阵,终于朝他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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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耿禹所率人马,虽然步骑相杂,但人众甚多,贺鲁涅达只拖上一阵,便即向西败走。耿禹率众北上,本欲接应刘瞻、秦恭一军,可行至半路忽然接报,言狄震率残部正向南逃窜而来,便即顿住大军,设伏于他南下的必经之路,果然等到了他。
耿禹占尽先机,本欲一战擒获这个夏国大太子,却错估了狄震之勇悍,一番恶斗之后,仍是走脱了他。虽则如此,此一战斩获颇丰,已算得上是一场大胜了,足以一洗去年峡口败军之耻。
狄震只率数百人突围而出,向西奔去,同贺鲁涅达合兵一处。狄震有意避战,行踪甚是诡秘,耿禹对此处地形不甚熟悉,怕率大军贸然追击,反而中了狄震之计,因此只派出几支小股人马,四面探查夏军行踪,自己则率大军同秦恭会和。
秦恭见狄震尚未逃回金城,仍有战机,因此并未率军返回白亭,反而就近择了一地扎下营来,欲探得狄震行踪之后再做打算。
去年首战不利,人人心中都暗暗憋了一股劲,想要挣回这个面子。所幸这一仗胜得漂亮,总算能扬眉吐气,朝廷过后定有封赏,因此大营中军令虽严,却仍不免多添了几分喜气——只除了刘瞻和张皎二人。
先前秦恭援军到来之时,刘瞻同张皎四目相对,瞧见他面上神色,霎时便心头雪亮,知他竟又生出轻生之念,这才故意从马上跌下,与他同乘一骑,此后再没离开他身边半刻。
扎下营后,刘瞻草草应付了祝捷之人,支开要查看他伤势的水生,让近侍把守在外,只留他和张皎两人在帐内。
张皎垂首站在门口,也不说话,仍是那副丢了魂儿一般的模样。刘瞻坐在床榻边,抬头瞧着,战胜之喜早淡了下去,反觉胸口中落进了一块尖棱的石子,战场形势危急时不显,这会儿却硌得他发疼。
“今夜大将军设宴庆功,破例要你列席。”他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个微笑,“这一战你立功甚大,名声已传进他耳中了。”
张皎木然地站着,听见“立功甚大”几个字时忽地攥紧了拳头。刘瞻瞧见,明知故问道:“阿皎,你立了功,却不高兴么?”
张皎不答。随后只听哗啦啦一阵声响,刘瞻一面解着甲胄,一面又自顾自地道:“那狄震骁勇异常,几次冲击,我险些抵挡不住。我虽为主将,也不好居功,最后能拖到峰回路转,我看其实有一半的功劳在你。”
他一个人费力地解开背后的绳子,将金甲脱下来放在一旁,“那时候,狄震率几个亲兵直冲上来,旁人惊得呆了,全然不及反应。只有你连射两箭,杀死他左右两个亲兵,这才解了此围。我——”
“殿下!”张皎忽然道:“属下……属下请先行告退。”
他许久不曾开口,这会儿声音都变了。刘瞻没依他,却也没继续,指了指一旁的矮案,“自己倒点水喝。衣服脱了,我瞧瞧伤。”
张皎站着没动,刘瞻也不恼,起身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张皎瞧着那杯水,过了一阵,慢吞吞地接了过来。
刘瞻知他这般失魂落魄、方寸大乱,不为别的,全是为着狄震,心中翻来覆去地不是滋味,瞧他喝干了水,放下杯子,之后又低下头不动了,叹口气道:“怎么,还要我自己扒你衣服不成?”
张皎心乱如麻,再一次央道:“殿下,属下请告退。”
刘瞻几乎从来没见他向自己求过什么,这时见了他两眼当中的哀求之色,微微一愣,片刻后,却仍是沉着脸摇了摇头。
张皎怔怔地瞧着他。刘瞻待他一向宽和,极少有这般强势的时候,可他久居高位,强势起来时,却也不怒自威。张皎对这威严甚是熟悉,心中一寒,蓦地跪了下去,两下便脱去了上衣,露出鲜血淋漓的脊背。
刘瞻见他忽然跪倒,微吃了一惊,可随后便瞧见他露出来的身体全被染成了红色,没有半寸干干净净,仓促之间甚至分辨不出伤口在哪,一时又惊又怒,“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不说?”
张皎不答,两手撑地,跪得更深,两条小臂上的肌肉微微鼓起来,干涸的、和尚未干涸的血线沿着筋肉的脉络蜿蜒着一道道爬下来。刘瞻在帐中转了一圈,找见水生先前给他准备的热水,沾湿了布巾,从张皎左肩擦了起来。
布巾刚碰到他身上,便见他轻轻抖了一抖,刘瞻顿住手问:“疼么?”
张皎摇摇头,刘瞻又将手落下去,这次便不见他再抖一下了。他放轻了力度,一点点擦拭起来。
刘瞻自小长在深宫,别说是别人的身体,便是他自己的身子都从没亲自擦过,像今天这般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待他擦完,整盆水都染成了红色,可张皎身上看着已好了许多,原来先前看着吓人,其实大部分都是旁人的血。他上身伤口虽然有十余处,但都伤得不深,和他杀的那么多人比起来,已可说是十分合算。
刘瞻一面寻思,一面取来军医上次留下的伤药,涂在他身后的伤口上面。张皎虽然着意控制,可背上吃痛,仍是不自觉地瑟缩了下。
刘瞻一怔,但见他双肩、脊背、手臂上的肌肉渐次轻颤一下,如同一道流水在肌肤下面忽地涌过。这副情状,便是找来多少画工也描摹不出,让刘瞻一时怔愣着移不开眼,就连上面的那几道豁开的伤口,都好像恰到好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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