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他刚刚随聂先生偷跑出南夏皇城,路上捉过蝴蝶,捡过河蚌,摘过野花,也曾在星光下策马穿过绿油油的原野。聂先生讲给他无数的故事,有些是真,有些也许是假;也教会了他怎么用柳枝做哨,有些成功,也有些发不出声。他当时快活至极,为能暂时离开严厉的父皇、在广阔田地里玩耍而高兴,没有想过自己再回到皇城时,要做的任务是为已经死去的父皇扶棺。
皇城还是南夏的皇城,宫殿里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夏天百花盛放,草木繁茂,花园里美景如画,夜晚时分,明月高悬,鸟鸣啁啾,跟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
张迩雅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引来宫人的惊呼。
他病了一场。本来他这一年锻炼得不错,身体比同龄人还要结实一些;但病来如山倒,等到他从多日昏沉中醒过来,看到熟悉的太医令坐在自己身边,老人脸上有一种怜悯的伤感。
张迩雅愣愣地看着他。他沙哑道:是假的吗?
太医令道:是真的。
张迩雅挣扎着坐起身,怒吼道:你在骗我!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
太医令站起身来。这位老人姿态恭顺地行礼,低声道:老朽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的人,没有说谎的理由。若是老朽这条命可以换回年轻人的命,愿引颈就死,也算是报答了君恩。
张迩雅指着他,厉声道:你死了又有什么用?!我难道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难道不明白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整个南夏都在服丧,官员们每隔七天都过去朝堂上痛哭,皇城不允许百姓在此期间婚嫁,山岭使雇佣几千名石匠,这些——都是做戏!
他怒吼道:这一切结束后,你们依然是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你们饮酒作乐,就好像一切都可以翻过一页——
太医令道:天子驾崩,并不是一件轻易就会消散的悲伤之事。
张迩雅的声音已经吼得哑了,此时嘶声力竭道:对你们来说是什么天子,是什么皇帝,对我来说,是我的父亲!我父亲死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他此时终于哭了出来,一时间再也无法说出半句话来。太医令行礼而后退,留给这孩子空间和时间。这几日来他一直担忧着张迩雅的状态,此时终于能哭出来,应该就不至于心郁呕血。
剩下的,仍是要交给时间。
他叮嘱宫人之后,如往常一样再来到养心殿。南夏的新皇帝这段时间散朝后,几乎都在养心殿批阅;那位新任的太傅韩先生,也必然陪伴其左右。
韩太傅本姓似乎并不是韩,但他一路护送张迩雅回到京城,听说在嫡子离开京城的一年里始终以先生身份教导他,故而不是外人,并不需要避讳什么。
太医令求见后,来到殿中。太傅抬头看见他,不由得问道:今日还好吗?
太医令向皇帝和太傅行礼,低声道:殿下仍是伤心不已,但已经很疲倦,哭累了,也许就会睡一觉。
皇帝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若是能在粥里加些安神助眠的药,也该适当加一些了。
太医令垂目道:臣已经按陛下吩咐,安排好了御膳房。
皇帝凝视着这个老人,道:你不愿看着我吗?
太医令颤了颤,道:臣不敢。
皇帝:并不是每一个知道旧事的人,朕都要杀掉。当年你听从于张君的命令,尽职尽责;如今你听从于我的要求,未尝不是兢兢业业。臣子有臣子的难处,君王有君王的考量,这一个月来朕杀的不过是一位亲王,两三名反臣,四五位多嘴的宫人罢了。南夏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朕又岂是不分轻重的?
太医令跪了下去。这位皇帝言语里越是显得宽和无奈,他脊背上越是流出了汗,此刻叩首颤声道:臣……臣……
皇帝走下台阶,到他身边,将老人扶起,道:太医令不必担忧。您的子女,朕也已经安排了职务,未来皆是南夏栋梁。
太医令说不出话,几乎是失魂落魄中谢了圣恩,蹒跚而去。韩太傅——其实就是韦鹏——看在眼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太医令年纪毕竟大了,您若是隔三差五就这么威吓他,再过段时间就要被您折腾病了。韦鹏叹道,您肩伤尚未痊愈,还得指望这些太医治疗;若是太医令一时间想不开,鱼死网破给您伤药里加些猛料,到头来还不是您自己遭殃?
聂先生:朕平日就是这么说话的,你们受得了,他就受不了了?
韦鹏掏出一样东西来,缓缓道:臣今日正有一道请辞的札子……
——你敢!!聂先生愤怒地转过头,大步走回韦鹏身前,将那张札子一把夺过撕成了两半,拍在桌案上,怒道:你活着,便要为朕工作;你死了,便要为朕陪葬!!
韦鹏一时无语,心说杜渐啊杜渐,我的好伙计,你把我坑惨了。本来诛杀张君接手南夏,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你看见主君临阵迟疑,有养虎为患之意,当场杀了猛虎以绝后患,这是好事;但你紧接着一剑捅了主君然后跑路又算什么?如今陛下脾气暴躁至极,比往日难伺候百倍,你是要负主要责任的。
他思虑至此,试探道:臣乃文官,气力不济,年迈力衰,难以为陛下分忧解难;仍想杜渐罪人,虽忤逆陛下,但如今所占之地,正处于南夏和晟国之间,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杜渐此举保护陛下免受璟帝征伐侵扰,为陛下守了边境。他虽自立为王,却没有自立新国,臣想,陛下不如顺水推舟,将他所立“端王”称号赏赐过去,他必然感激涕零,戴罪立功……
聂先生冷笑一声。他何尝不知道杜渐对自己的保护,这位将军杀了张君之后离开南夏,占领的地盘乃是原本的南夏和晟国边境地带,再加上原汝西王封地,以及刚刚打下来的北国三座城邦。这就保证了东面的聂璟虽然对四王爷突然攻下南夏并称帝极为愤怒,却无法绕过杜渐直接打过来。而杜渐作为原本晟国名将,麾下士兵众多,如今接管了璟帝交给四王爷的20万士兵之后,在武力上更是有相当大的威慑力,对聂璟本人也是一种打击。聂璟不能轻举妄动,便留给了南夏新朝廷休养生息的时间,也给了聂先生自己巩固帝位的时间。
但这仍然化解不了聂先生心中的恨意。他用了那么多年时间,克服了那么多困难,被从帝位扯入深渊,然后再想尽一切办法挣扎着爬出来,不是为了在俘虏张君之后,看着他在自己怀里被另一个人所杀,几乎是从容地死去。
这算什么复仇?他心想,我本该让张君也尝尝我体会过的难堪,让他生不如死,让他万劫不复,让他看见我就畏惧发抖,让他知道,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无论中间经历过什么,他张君到最后,终究应该只是当年被异国帝君玩弄于指掌的软弱质子罢了;张君需要,也终究会认清这点。
而现在,又算什么……
杜渐占地为王,这是一罪。聂先生一字一顿,冷笑道,他伤害帝君,这是另一罪。
韦鹏张了张口,感到了一丝尴尬。去年他与聂先生重逢,对方身上就带着杜渐造成的箭伤。如今机缘巧合,箭伤痊愈了,杜渐又留下一道剑伤,并且完全落在了同一个位置,伤得更深、更重,贯穿伤比上次更难痊愈,未来伤疤也会更明显,若说没有什么刻意的成分,谁有又能相信呢。
……这就是武将的弊端了。韦鹏心想,就算对君主恨铁不成钢,又怎能一气之下就刀戈相向?糊涂啊!之前为了让聂先生不计较你那一箭,我韦鹏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如今你还故意再来一剑,十个韦鹏绑起来也难以再救你一次,只能祝将军你自求多福了。
他定了定神,叹道:严格来说,杜渐现在不过是地方军阀,陛下不去理会,他应该也无法招惹南夏。当前最重要的,仍是稳定南夏的朝政。陛下这身黄袍之下,对外身份的核心是晟国原汝西王聂延礼;堂堂晟国皇子入主南夏朝廷,并为先帝张君定谥号为“怀”,有些南夏旧臣虽然山呼万岁圣明,但心底恐怕是有些怨言的。
聂先生冷笑道:“慈仁短折曰怀”,朕为张君风光大葬,没有定个恶谥已经有违本心,如今这么一个平谥还得罪了他们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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