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礼物。
顾邺章下山前给他过的最后一次生日,是在租来的画舫里共泛清江、同赏花月,再分食一坛清冽如流的寒潭春色,那是他第一回 碰酒。
在分隔两地的时间里,谢瑾无数次回忆起那个充满诗情和惬意的夜晚,满怀热望地期待着重逢的日子。
他撩开衣摆折身跪了下来,容颜平静,眼神清明。“去岁这个时候,师哥赠我新衣,中秋夜猎,师哥更赐我骏马,谢瑾斗胆,想再向陛下讨一件战袍。”
顾邺章眼角动了动,扶着书台起身走过去搀他,“没有外人在,不用时时谨守规矩的。”
谢瑾只顺着他的动作站了起来,并不真的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他手臂上。
顾邺章恍若未觉,只道:“我让何肃去一趟尚衣局,把那儿时兴的款式都拿过来给你挑。”
他唇边笑意愈深,莞尔道:“正好曹宴微出去了,你陪着我到外头走走吧。等何肃把事办妥当了再回来。”
这时节的风已经渐冷了,寒意袭来时,谢瑾下意识看向顾邺章。他垂下的发丝被夜风吹动,露出一张苍白却美丽的脸。
按照常理,无论是生病还是中毒,身体状态越差,容颜也定会随之逐渐衰败凋零,汉之孝武皇后风姿绝世,尚且因颜色非故而拒见武帝最后一面,想来常人也不能免俗。
但顾邺章少年时便百毒缠身,俊美却竟无半寸衰减,像开到极盛的红梅,连风欺霜染的憔悴也格外动人。
谢瑾感到自己的心因这隙中窥月般的一望怦然而动,紧随而至的却是尖锐刻骨的疼,“师哥,我回去替你多拿件衣裳吧。”
“不用。”顾邺章闲步走着,自嘲道:“我只是中了毒,又不是真的要死了。好庭兰,你不必如此谨慎。”
他的便宜弟弟曾殷勤地给他献过寒食散,那是前朝士大夫阶层喜食的东西,可以用以排解愁苦麻痹疼痛,他表面上欣然接受,实际上是没用过的。
因体内余毒未尽,这一年四季他身体都是冷的,寒食散也许能带来一时的温暖,但丹砂和雄黄都不是好物,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时刻保持清醒。
于他而言,迷惑人心的东西,是比断骨红和一夜秋更毒的毒药。
出了徽行殿,顾邺章带着谢瑾穿过几条迂回小路,直走到一处业已荒废的宫室才停下。
“没来过吧。这是秋棠宫,我母亲曾在这里生活过十几年。”他迎着谢瑾不解的目光,轻声说:“如果不是我回宫,她还会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
“我问过父皇,母亲的生辰是在什么时候,父皇竟告诉我,他不知道。他选中了这个在云中举目无亲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却连她的生辰都没有记住。”
谢瑾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劝慰着:“先帝当年四面杀机,进退维谷,怕是无暇他顾,师哥何必为此自苦……”
顾邺章却是凉薄一笑,像在笑他的天真愚蠢:“我这宫里也有女人的,我也和父皇一样记不得她们的生辰。”
这倒是实话。独孤夫人和徐贵人,一个是当朝丞相的嫡亲孙女儿,一个只是度支侍郎徐璟仞的远亲,身份悬殊,关系倒融洽,有一回被他撞见独孤敏静给徐韫戴发钗,当下的场面有些出格,他才想起那日是徐贵人的生辰,而他已接连三月未曾踏足后宫。
本就是各取所需,即便这二人背着自己搞在一起了,顾邺章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自然也没落下什么惩处——他给予的恩赐,总会以另一种方式讨回来。
比如丞相独孤正的妥协,比如徐贵人将来的孩子,再比如,谢瑾……
他的音色在夜风中显得低幽:“我没有资格怪父皇,因为我也如此,对那些可怜的女人不够用心,不够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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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钓了
第21章 温柔一刀
可他记得我的生辰。
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虽然很大可能是因为这个日子容易被记住,但至少说明,我在师哥心里,跟她们是不一样的。
直到何肃捧回整整二十件花样各异的崭新战袍,又知趣地退出内殿,这一丝隐秘的温柔仍在搔动谢瑾的心头。
见他迟迟不动手,顾邺章翻来捡去,仔细比较了半晌,最后挑出件青灰的和一件深鷃蓝的,“我觉得这两个颜色比较衬你,左边的这件针脚更细致,折枝牡丹纹也合你的身份,右边这件我没记错应该是上月才裁成的,鷃不木处,可谓安宁自如,寓意也好。”
可谢瑾今日过来,所求的却不是好的寓意。他伸手小心将压在最下头那件珍珠白的袍子抽了出来,“师哥,我还是更喜欢这件。”
顾邺章方才看都没看的他手里那件——他印象中的谢瑾,从来不穿白色。
“这是去岁的款式了,估摸着何肃拿它来也是为凑个整。”他笑着问:“而且庭兰向来爱穿深色,尤喜黑衣,今天怎么倒钟爱起白色的袍子?”
“这个花样好看。”谢瑾摩挲着蜀江锦上不甚明显的兰草暗纹,“陈子云曾有千军万马避白袍的佳话,我俗气得很,也想效仿一二。”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贺礼。”顾邺章脸上的表情有几分不自然,甚至是心不在焉地说:“以后别怪朕这个做师哥的不肯给你最好的。”
“怎么会?”谢瑾面上露出浅浅笑意:“这件就是我心中最好的。”
“……既然何肃一路拿过来了,不如就都收下吧,倒省了打理的功夫。”顾邺章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左右我这身子骨不中用,留着也用不上了。”
“师哥这是什么话!”本就是装出来的笑霎时凝固在嘴边,谢瑾双眼泛起湿意:“来日方长,师哥的余毒总有一天会彻底祛除,届时海内四境,都会在师哥手中相安无虞。”
多么美好的愿望啊,可惜时光难留,蹉跎的岁月不会复返。当年他因断骨红错失良机,顾邺章想,将来也难保不会重蹈覆辙。
“……庭兰,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放下手中的锦缎,顾邺章主动转移了话题:“东乡郡主已到待嫁之龄,皇叔对你印象颇好,前几天特意来求我为他的宝贝女儿说媒拉纤。宗室凋零,难得有个相貌德行都配得上你的,只不知你愿不愿意……”
千军万马避白袍是佳话,东乡郡主对北伐归来的殿中尚书一见倾心,琴瑟良缘珠联璧合,又何尝不是佳话呢?
可任城王顾敬之……那是天子仅存于世的小叔叔。谢瑾心里微微一寒,第一个反应便是:师哥又在试探我了。
将将千余的金戈卫,就能让他忌惮至此吗?还是他当真从未察觉到我对他的心意,只是单纯要问一问我的终身大事?
捏紧了掌心的蜀江锦,谢瑾一时没有说话。
许是见他沉默不语,顾邺章凤目微弯,半是认真半是调侃道:“庭兰如此骐骥才郎,也不怪那些家里有女儿的都盼望能攀上这么位东床快婿。”
然而任城王与殿中尚书联姻,无异于在天子的徽行殿正前方挽弓,这亲是无论如何不能结的,谢瑾想不明白,顾敬之既为皇室宗亲,缘何这样拎不清?
思及此,忙跪地请辞道:“师哥,我散漫惯了,还不想这么早就安定下来。此身既已许国,不敢再肖想郡主千岁。”
其实打从师哥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又日复一日对他关怀备至,他就再没有满怀热切与求而不得地注视过别的人了,更遑论如旁人般按部就班娶妻生子?纵然世间男女千万,他想要毕生守护的,也只眼前一人而已。
顾邺章似长舒了一口气,笑意盈然地微一颔首:“无妨,你不愿意,我也只好替你回绝了皇叔……庭兰琼枝玉树,终有一日会得璧人相配。”
谢瑾勉强露出微笑,轻声道:“多谢师哥体谅。”
万里层云,乱山暮雪。
建宁八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迟些,却落得很密、很重,整个洛都都被覆上清扫不尽的白,唯有临近年终时的灯笼红绸可以增添上些亮眼的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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