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邺章不置可否,只继续问:“你有把握胜他?”
还是领军将军时的程云曾说,拉不动弓的程云也还是程云,他靠的又不只是射箭的本领。谢瑾想,我靠的,也向来不是光明磊落的弓马骑射,温世淮说有损阴德,也不能说是全然冤枉了我。
“良将身亡赵亦亡,百年遗恨一冯唐。当时不受谗臣间,吕政何由返故乡……”
谢瑾轻嗅着萦绕在雪中的梅枝冷香,垂下眼睫接着说:“李牧败匈奴、灭襜褴,威望再高依然挡不住赵王自毁长城。郁久闾隼历经三代可汗,十年间早已积累了深厚根基,时人只知塞外鹰郁久闾隼,浑不知王座何人,斛律先大权旁落,想必很是忌惮他吧。”
顾邺章喉头暗滚,一时竟分不清他是在说郁久闾隼,还是在说他自己,只感到一阵剥肤刺痛,更甚于摧心剖肝,瞬间便变了脸色。
感到眼眶涌上一股湿润,顾邺章只能侧目向上去看堆雪的屋檐,忍了一会儿才低声说:“离间固然好,但我有个更稳妥的法子,你且听一听。”
谢瑾问:“什么法子?”
“许上钱绢和武川郡,让林彦容与郁久闾隼议和。”顾邺章道:“外患既安,内里藏的阴司自会流脓生疮,那时你再出兵,岂不更好?”
谢瑾却不认同地摇头:“师哥,史笔如铁,这种决定可是连顾和章在时都不敢应的。”
他们原本还担心过顾和章会求和,如今想来,却是看轻了他。
“顾和章宁愿置灾民河患于不顾,也从没短过半分北方的战事军需,若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走这步棋,过去十几年师哥所付出的努力,又算什么?届时人心动荡,非一朝一夕可以抚平。”
顾邺章试图坚持:“这只是权宜之计,我相信斛律先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谢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开弓没有回头箭,师哥,怕只怕还未等到初见成效,四海之内就有揭竿而起的义军了。到那时,你怎么选,镇压吗?”
檐下落雪纷纷,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师哥还记不记得,永安十二年的那个夏天,你说要成为整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工匠,我说,那我要做整个天下最厉害的将军……我不愿在中州蹉跎岁月,我想到武川去,师哥,我这一生,从没有求过你什么,现在我求你,放我走吧。”
纷乱的雪花模糊了顾邺章的双眼,在情绪将要崩溃的边缘,一声短促的音节自他喉间艰难迸出:“好。”
那金贵的新茶只让人尝了个鲜,后来他们还是换成了酒。
月上柳梢的时候,已经醺醺然的顾邺章倾身挨了过去,然后停在谢瑾被酒染得酡红的左耳边。
他确信他是要说什么的,却在那一刻被遗落在了九霄云外。
于是他遵循着自己的心,略一低头,转而在谢瑾颈侧印下了一个有温度的吻。
他知道这个动作会让他煞费苦心搭建的城墙倒塌,会让他们之间假装的若无其事被扯落,但他还是做了。
他要看谢瑾的反应,比当日在群臣簇拥下走进太华殿时,更加迫切地想要看到。
可谢瑾没有反应,只是单手捧着杯,在灯火之下仰首看他,狐疑地唤了声“师哥”。
他便又从自欺欺人的醉意中清醒过来。
——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度支尚书府上,深夜来访的都官尚书在火上暖了暖手,半倚着小桌侧首看向腮边仍嚼个不停的徐璟仞:“御史台、集书省、六部的人都来凑热闹,指向你徐璟仞的参劾雪片似的往上递,你倒好,躲在这院子里吃酒赏梅,倒有意趣。”
头也不抬地把几碟小食调了位置,徐璟仞就近又拈了一块枣糕:“你不也是吗?同为尚书,明知徐某头顶上悬着剑,竟还敢大摇大摆地过来?可知我这门前耳目遍布,许兄这会孤身来此,不出亥时,上头那位可能就收着信了。”
度支尚书府上的厨子最擅做桂花酥,入口生津,唇齿留香,此时被殷勤地送到跟前了,许令均却无心享用,火苗燎得他指尖发热,索性收了手窝进椅背,凝着眉道:“我听说,去抄家的人在郑毅安府上搜出了个账本,里头记的都是给他送过礼的来往官员。他一个舞刀弄枪的粗人,记东西倒细,连一柄玉如意也要注明来路。薛子绶才咬了你出来,你不怕?”
徐璟仞不以为意地摇头:“他现在草木皆兵,瞧谁都觉得跟顾和章有牵连,瞧谁都觉得是郑氏党羽,瞧谁都觉得是大贪官。我怕有什么用?话说回来,如今这世道,做官的又有几个不贪的……若要独善其身、光风霁月,哪怕再过二十年,我也连侍郎的位置都爬不上去。”
比起荆棘坎坷,谁不喜欢走坦途?
见许令均仍是一脸愁容,碰也不碰那金灿灿的桂花酥,徐璟仞自己伸长胳膊捡了一块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着吃了才安静下来,正色道:“令均,我徐璟仞不说两袖清风,也敢拍着胸脯说,这中书门下六部有头有脸的,除了你,没有几个人比我的手更干净。再说句大不敬的话,天家与郑氏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是非曲直端看你站在谁一边。二八年华嫁入宫门,父亲专权擅政,丈夫避如蛇蝎,郑后不是可怜人吗?自幼被掳至异乡颠沛流离,龙椅还没坐热乎便又成了阶下囚,顾和章不是可怜人吗?有人慕强自然就有人怜弱,他要赶尽杀绝,他杀得完吗?”
见他越说越出格,许令均忙截断了他的话头:“璟仞慎言!”
已然复了原职的都官尚书沉吟着为天子说话:“他本来当你是自己人,摆在他案头的却都是你倒向那位的证据,莫说他本就疑心重,换了谁都难免犯嘀咕,这也是人之常情。”
见徐璟仞将头一偏不应声,只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动,知道这是在等自己下文,许令均只好再次开口:“这段时间我面圣时,陛下绝口不提你的事,但逢问起,只是搪塞,我一时也猜不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喉咙一滚咽了满口桂香,徐璟仞这会儿也冷静了下来,收回目光道:“陛下能明白陈王的牺牲,明白王士镜的苦心,自然也能明白我的。御史台的那些张晖们要参,就让他们参好了。今上想清洗残党,我自然该是首当其冲遭难,不然堵不住别人的嘴。”
说到这徐璟仞唇角一翘:“但这一棒子砸下来,他早晚要补偿我一颗甜枣,倒未必是坏事。”
然而内忧外患并不会因换了天子便就此停歇。水要治,边要平,处处都得用钱。尤其是顾和章放任郑歆毁了陈信芳的堤,投入河道上的心血化为乌有,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这显然是一笔不容小觑的开支。
此前郑氏权倾朝野,众臣工更亲眼目睹了独孤正的惨祸,对顾和章的决策即便有不认同,也不敢过于干涉。
如今顾邺章既回来了,纵然是比上一位心机更深,疑心更重,总归是个能听得进谏言不爱搞连坐的,百官少不得打起精神重整旗鼓,再劝上一劝。
但顾邺章只用一句话便驳回了请命延缓动工的礼部尚书。
——崔尚书在云中时,黄河泛滥自然淹不到你家中,如今你我君臣既然来了中州,就在这黄河边上,还能指望黄河绕行吗?
查没薛、陆所得都拨给了河道上,跟郑毅安沾亲带故的也一并下了狱。国体未稳,顾邺章无意大兴刑狱,余者多是敲打为主,但该做的表率还是要做。
官家的人来时,徐璟仞就侧坐在葡萄藤架下,石桌上摆着芳香四溢的花茶和秀色可餐的桂花酥,度支尚书含着酥糖慢吞吞道:“搜吧,搜完了就赶紧回去交差,别在这碍眼。”
御赐的府邸一座,三百匹绢,三千两银,一张房契,两幅张旭的草书,三座太湖的假山,百亩水田,万册藏书。
的确不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但若说多贪,却也远远谈不上。
比他更能搜刮的大有人在,因此众多文武坐立难安,此事一过,给河道上集募的钱款悄默声地连夜翻了几番。
过了二月二,徽行殿中也渐渐暖和了些,但天光乍晓这会儿仍有些寒意。顾邺章正立在御案后批阅奏疏,说是批阅奏疏,笔下却未动过,直洇出了一团深深的、刺目的红。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