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他怎么凌虐,怎么言语羞辱,从这一刻开始,谢瑾一声不吭,也不再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微不可闻。顾和章快意地欣赏着他脸上的神色,发现那上面除了麻木和忍耐,只有一弯沉水般的平静。
可眼前的这具身体再漂亮,再能勾动他的施虐欲,却始终无法让他兴起。
——他喜欢完全无法对他造成威胁的女人,并不喜欢对他有威胁的男人。无论是斛律先还是温世淮,又或是旁的什么人,他们都只顾着自身快活,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他不甘心,不甘心顾邺章和斛律先能做到的,他为什么不能。可他的身体记住了痛苦的回忆,固执地反抗着大脑的指令。
半盏茶后,顾和章恨然背过身去,无处可放的目光正落在那幅神女像上。
神爱世人,怜悯世人,却独苛待他。他说:“滚吧。”
谢瑾本已面如死灰,此话一出,几如劫后余生,心头咣当一声活了过来。顾不得衣裳乱成一团,披上官服便片刻不停地逃离了显昌殿。
行到僻静处,方才放任自己扶着墙吐了出来。
找了棵古树倦然坐在地上,谢瑾努力平复着不断上涌的反胃感。
顾和章就是个疯狗。被疯狗不由分说地咬了一口,除了以后要注意退避三舍,置身危局,他必须想清楚这条疯狗因何忽然咬人。
能触动顾和章的也许不是他谢瑾,而是师哥……每逢提起师哥,顾和章便自卑善妒得不像一个帝王。
这是天赐的破绽,但眼下他唯有继续忍受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顾邺章与他都没有试错的机会,图谋需得再三缜密,方能一击必杀。
第45章 情牵恨惹
那天之后,顾邺章便一直数着日子。直到第六天的傍晚,增了几许新绿的窗外终于出现了谢瑾的身影。
今日值宿的仍是卫安蒋武,谢瑾依规矩交了剑,掩上门走到顾邺章面前,垂手立在一侧,躬身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案后的顾邺章合了书卷看向他:“庭兰再不来,我便要当你上回说的话是诓我的了。”
他春山浅黛般的眉稍柔和地低垂着,连那双凤目中也再无凌厉。见他容色放松,谢瑾也舒了口气,走上前将食盒搁在梨花案上,低声道:“我应许师哥的事,绝不食言。”
顾邺章唇角微微上扬:“那我要的寒潭春色,你也带了吗?”
谢瑾垂首揭开食盒的盖子侧过身示意他看,莞尔道:“臣不敢忘,但师父和曹公公都叮嘱过,透骨红忌辛辣,一夜秋忌贪杯,便只带了两盏。”
孙长度和曹晏微向来是这也不行那也不准的,但两盏也够了,顾邺章并未嫌他带得少,收回视线道:“下回过来,劳烦庭兰再为我带一把剪刀。”
有件事儿牵绊着他,也许再到月上柳梢头时,他便会如约而至。
谢瑾闻言却立时惊慌错愕地望向他,盛着米糕的瓷碟脱离了指间跌回食盒,碰出清脆的一声响。
反应过来这句话中的歧义,顾邺章一时失笑,顺手帮着他将食盒中的碟子取出来,“放心,不是用它自裁。”
先前这承光殿少有人来访,他只需风雨不动,而今谢瑾既然肯来,他总该修饰修饰这黯淡的容颜。
生生扯断有些痛,用静水刀去割不吉利,唯有剪刀,才好剪断他这丛生的白发。
谢瑾这才低应了声:“好。”静默了一会儿,他把稍远的青边芋和紫茎葵又向里推了推:“都是时鲜,趁还温热着,陛下先用膳吧。”
食盒里面装了两个小菜、一碗稠白浓郁的鲫鱼汤,又有三荤两素的家常菜,谢瑾工书画,连颜色搭配得也算秀色可餐。待每样都尝了个新,顾邺章匀给坐在对面的谢瑾一杯酒:“陪我浅酌几口。”
谢瑾接了杯却只放置于身前,伸手去阻他低头欲饮的动作,“陛下晚些再饮吧,我预先煎了药,等会儿还是先喝药……”
“庭兰。”顾邺章打断他:“你现在连师哥都不肯叫,却开始管着我了。”
话是这么说,他的语气中却并无丝毫不悦,眸中更似盛着镜花水月般的柔软光晕。到底只浅抿一口便放下了酒杯,转而夹了一筷子花叶菜。
“……师哥。”踌躇片刻,谢瑾才说:“公主已从丁邯处转交给了曹公公照顾,来此之前我去探望过,眼下一切安好,师哥可以放心。”
顾邺章的银筷悬在半空,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了一句:“你许给了他什么?”
他一语便切中了要害,谢瑾愣了一下,如实道:“与北狄之间的战事如火如荼,陈润死后,我请缨负责后方粮运供给却遭贬斥,他既理亏,便应了我先前的提议。”
他多年为将,常需兵部协同,其中没少被陆良使绊子,请缨的本意实是防范万一,顾和章本已意动,但陆以贞抗拒非常,时值用人之际,便只好暂且搁置。
顾邺章沉默良久,将筷子往碗沿上随手一放,不经意地向外看了一眼。
他日常看书用膳的这方梨花案正对着庭院之中,卫安蒋武识趣地躲得很远。谢瑾一定是做足了功课,才选中这二人值宿时为适宜造访的时间。
他问:“陈润的死,你怎么看?”
谢瑾低垂着头,轻声答:“陈润他自恃有功便仗势欺人,不仅不听从朝廷号令,还在武川屡屡犯事,丧命是迟早的事。”
顾邺章拧着眉将尚还温热的汤药咽了,又轻巧剥了颗水灵灵的荔枝放入口中以缓解苦涩,徐徐道:“我听外边人说,顾和章陆陆续续往武川增了不少兵,再要从洛都调兵驰援,恐伤根本。邓伯明他使唤不动,若还不肯启用你,是不是就该派人去求和了?”
北狄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无论是纳贡割地或是称臣……哪一样落到头上,都是灭顶之灾。
谢瑾说,若我与程将军都不赞成他折节示好,想来他便求不来这个和。
略显晦暗的灯光里,顾邺章不以为意地轻笑了声,将整杯酒都吞咽入喉后,倦然靠进了椅背中。“程云和青炎卫远在秦州,除了凭借一纸文书上表谴责他,还能抛下萧靳撤军北还不成?你虽然表面风光,却因我之故不受重用,那位也未必肯听你的话。”
他抬首望向虚空中雾蒙蒙的一点,眼角含了零星的水光:“这百年基业若就此葬送,也不知到了九泉之下,先祖会怪他不珍惜,还是怪我不谨慎。”
他分明是振翅九天的凤凰,应该有璀璨如银河的生命,应该永远扬着矜贵的头颅,而不是正当盛年便暮气沉沉地说起身后之事。谢瑾心头一阵刺痛,轻声宽慰:“那位机关算尽,郑氏的朋党多年来盘根错节,师哥已经尽力了。”
顾邺章却好像对他的宽慰无动于衷,反倒一伸手将他身前始终未动的清酒勾了过去,不等他拦,又是一饮而空。“从前弈棋时,我常说落子无悔,却悔不听你的劝告,留下了温世淮这个祸害。”
摆弄着空空如也的酒杯,顾邺章颊边因醉意而飞起薄红,音调都染上了浓稠失意:“识人不清,用人不明,乃为顾和章所诈,落入这样的境地,也许是我咎由自取吧。”
“师哥!”谢瑾红了眼眶,声音里带了藏不住的颤动:“都是过去的事了,您何必还耿耿于怀。”
顾邺章说:“庭兰,你高看我了。我向来不是个真正豁达的人,也常常也会觉得不甘。顾和章一得势,便迫不及待当着我的面杀人,有一些面孔,我甚至毫无印象,却因我而送命。我固然不是什么圣贤,也遭过无数人背后唾骂,但至少不会像他那样摔死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重下品、轻名门,轻赋税、恤民生,何错之有呢?他面上流露出一抹从前绝难见到的茫然,醺然道:“他大兴刑狱,罔顾人伦,打压寒士,勾结门阀,偏还有那么多人赞成他、拥戴他。你知道吗庭兰?薛印、陆以贞、郑毅安…他们各自心怀鬼胎,却都在盼着我死。”
“可我还不想死呢。”顾邺章竟笑了笑,无限凄凉、甚而有几分朦胧的笑,泛着青白的指尖一下一下拨弄着酒杯上镶嵌的玉片,“你若心向着我,我便还能存着些念想,努力活下去,等一个机遇。你若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任由他们欺负我,我也不会轻易遂了他们的愿,至少也要等到……等到那条毒蛇来承光殿时,拼一个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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