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冠冕堂皇令人生厌的大道理,单纯从人的劣根性上讲,这是很说得通并且顾和章也很愿意听到的。
他忽然露出个邪肆的笑容,俯身再问:“你对他有情?”
探究的眼神随着他的动作落下来,连他藏在右侧眉间的那颗棕色的小痣都清晰可见,谢瑾不躲不闪,道:“让陛下看出来了,可惜……他对臣无情。”
顾和章“噗嗤”一乐,直起身道:“朕这个皇兄,还真是容易招惹烂桃花。温世淮对他一见倾心,回过头却叛了他的江山,就连陈王这么温和的人……也喜闻乐见他一无所有。”
他话锋一转,又蓦地多出几分疾声厉色:“但朕记得陆尚书从武川回来时说过,陈王初闻宫变噩耗,可是吐了血的,难道当时并非出自真心吗?”
早知他会有此一问,谢瑾面不改色:“陛下果然明察秋毫,确有此事。臣当时误以为废帝已经魂归黄泉,一时悲痛交加,便呕了些血。臣毕竟没有喜欢死人的癖好,半生所爱,却从未得到过,难免成为一生的遗憾。”
顾和章拊掌道:“陈王完美解答了朕的疑惑,朕似乎的确没有理由再阻拦谢卿了。无论是送药,送饭,又或是……送人。”
这是极好的机会,不能不趁热打铁。谢瑾心头一松,却又立刻绷紧,咽下喉间腥甜主动道:“自归京以来,臣屡屡承陛下的情,却从未替陛下解过忧。若陛下尚有疑虑,可在秋棠宫再加一层护卫,届时我与废帝一举一动皆在您掌握,想来便可让陛下安心了。”
这确是顾和章的打算,但被谢瑾一语挑明,倒显得好没意思。“朕也非言而无信之人,陈王想去便去,朕便不再加派人手去听墙角了。”
他嘴角噙起一抹阴恻恻的冷笑:“但朕把话撂在前头,无论是棠棣情深还是君臣之谊,朕都不在乎。只愿陈王能清楚自己的身份,别犯了朕的忌讳。”
谢瑾忙伏身叩首:“臣谨记陛下教诲。”
他知道急不得的。秦州和武川都在打仗,稍有差池就会国破家亡。顾和章仍未信任他,宁愿派从没去过武川的陈润领兵驰援也不肯拨给他半个兵。
他每日行走在外,常能感受到有多人尾随,固然可以轻易甩开跟踪,他却向来只能当做毫不知情。
因为这明显是顾和章的手笔。
顾和章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他是一条冷心冷肺的毒蛇的事实。
而想要扶正已然颠倒的乾坤,容不得半点差错。
第42章 暮暮朝朝
秋棠宫历来便少有人居住,其内的承光殿草木稀零,在顾邺章住进去之前,更是已有二十年无人问津。
前夜一场暴雨,承光殿草倒树折,愈发杂乱泥泞,因没有顾和章的首肯,过去了大半日也无人清扫,谢瑾过来时,偌大的庭中只两个昏昏欲睡的守卫。
见是新帝亲封的异姓王来了,俩人一个激灵亦步亦趋迎上来,圆脸的年轻人冒冒失失道:“陈王千岁,您还真来啦?”
旁边的高个子扯了他一把,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歉然道:“陈王千岁,陛下预先下过旨,承光殿的看守虽少却格外紧要,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谢瑾并不摆官架子,只将手里的春竹叶递给他,道:“二位放心,我午间已得了陛下的准许,是送饭来的,不是贸然前来打扰。日后若上面怪罪下来,我担着便是。这地方冷寂,此酒是我才从清馡楼取的,权当给你们添些滋味。”
顾邺章既已知道他回来了,难保不会胡思乱想,谢瑾急着进去看情况,用了不知多少定力才强迫自己驻足在门外,耐着性子接着道:“如无意外,我往后还得常来,敢问二位怎么称呼?”
圆脸的年轻人忙道:“陈王折煞我们了。小人卫安,恒卫既从,今日安否的安。他叫蒋武。里头那位确实从今早就没吃过东西了,上午的两个兄弟进去看了情况,没成想被他撵了出来,还挂了彩呢。待会您要进去,也千万当心啊!”
卫安一看便是个胸无城府的热心肠,谢瑾估摸着还是蒋武说话更管用些,便又解了腰间佩剑交给他:“蒋武兄弟,我今日是一定要进去的,你若不放心,我便把剑留下来。”
蒋武接了他的剑,让开一步恭敬道:“陈王千岁,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您见谅。”
谢瑾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无妨。”
门扉吱呀一声,谢瑾推开门进去,昏暗的房间瞬间涌进大把阳光,漂浮的尘埃清晰可见。
顾邺章歪歪斜斜地坐在梨花案后,白得透明的右腕搭着桌沿,手里正把玩一支陈旧分叉的毛笔。
在看到活生生的顾邺章的那一刻,谢瑾的眼角立刻便情不自禁地溢出湿润来。大悲混着大喜从天砸落,让他的身子摇摇欲倒,为了贪看这一眼,只能半倚着门。
回身阖上门,谢瑾将止不住涌上来的眼泪硬生生吞了回去,然后才转过来躬身施礼:“陛下。”
他的目光短暂恢复了静谧的表象,像从未有风经过的平湖。唯有声音隐隐发着颤,在寂静的室中回荡着隐秘的涟漪。
顾邺章向他脸上徐徐一撇,忽地笑了一声,毛笔“啪嗒”落在案上,“你过来。”
待谢瑾依言走近,顾邺章便借着夕阳瞧见他眉宇间遮不住的倦怠,蛰伏的怨恨争前恐后地浮上来,仿佛生怕他再一次于心不忍,落得连最后一丝体面也留不住的下场。
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叹息里藏着剐肉的刀子:“谢庭兰,你好得很。”
谢瑾没有言语,却将视线落在平放于他膝头的静水刀上。光鲜不再的织锦上沾了几滴血,不是顾邺章自己的,多半是出自卫安口中那两个倒霉蛋身上。血痕已干,在金红的衣料上留下抹不去的零碎污渍,即便是这样,也没能让顾邺章低头。
他也想为自己辩解,但他毕竟还没能真正为顾邺章做些什么,任谁看来,他都是叛主求荣换来的九锡之礼,实在是无从开口。
他不答言,顾邺章的怒火便横冲直撞无从纾解,只挥袖扔了刀,站起来理正衣展走到谢瑾跟前,然后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嘴角弯起一丝冷硬弧度:“陈王该叫顾和章那个小兔崽子陛下。”
那姝丽更狠厉的笑容像一柄锋利的刀贯穿胸膛,谢瑾喉间腥甜,脸上青白交错,仓促垂下头:“未能尽到护卫之责,是臣之过。”
那汪平湖终于被彻底搅乱了,顾邺章却不让他躲闪,只欺身贴到他耳边,声音轻得像一道虹:“不关你的事,便不要揽。”
嘴上这么说着,却捏着谢瑾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盯着他上下颤动的眼睫,而后毫无预兆地吻上那双苍白紧闭的唇。
眼前人僵住片刻,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躲,顾邺章原本钳制着他下颌的手指于是向下,轻轻扼住他的颈,把声音压得极低:“来都来了,还躲什么?”
谢瑾起初还抗拒地轻微挣动着,可横在腰背的手臂箍得那么用力,像牢不可破的枷锁,迫使两具算不上温暖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处。
犬齿划破唇肉,伴着刺痛的腥甜一并涌进口腔,是顾邺章有意为之。陌生的舌叶探过来时,谢瑾本能地想合上齿关咬下去,但他到底还是冷静下来,除了将手里的食盒妥善放好,除了被动地仰首接受着这个激烈的吻,他什么也没做。
在预示着成长的某个夜晚,他曾梦到过与师哥四肢缠绕,唇齿相接。醒来时明知是黄粱一梦,却仍记得那吻该是香甜的,像绽放在晴日里的迎春花,像师哥寻常爱喝的雪脂莲蜜。
这是从未有过的亲近,却与旖旎毫不相干。屋里的铁锈味愈发浓重,肆意地充满鼻息,他终于触碰到那两瓣宜喜宜嗔的薄唇,分明和他想象中一样软,却与他盼望了十年的亲热背道而驰,呛得他眼眶发热,胸口发疼。等到顾邺章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的唇舌,谢瑾脑中只剩下一片干涸空白,任由空气灌进行将枯竭的肺。
等到意识稍微回笼的时候,顾邺章已松了手,正叼着他颈间的一小块皮肉研磨,鼻息间氲出一片湿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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