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他掀起眼皮,目光悄无声息落在萧季沉身上。
作为未来新君,萧季沉会允许南荣王府重现荣光吗。
萧季沉看似仁慈,实则是个比萧鹤辞更冷酷的人。因为冷漠,对感情保持敬而远之,所以无论谁举起刀砍向他,他那不存在的软肋都只会化作坚固。
是个难缠却表现得面柔心软的对手。
他将葛桐派去监视萧季沉,萧季沉将人防得滴水不漏,包括作战方略,葛桐都是事到临头最后知晓。
这就是萧韫处心积虑培养的储君,拥有成大业帝王的所有特质。
沉稳,内敛,待人接物春风拂面之下,是比坚冰还难融化的冷漠。
星也河承载着整个鹿广郡的悲伤,因此极少有人在河畔玩耍,它似乎已经成为某种象征,迎接归乡的魂魄,凝视仍拥有无限可能的年轻人。
与南荣明徽曾经征战沙场的老将军们聚集在一处,立于树下并不上前,遂钰在他们的注视下缓步来到河边,主持葬礼的士兵高呼,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人群纷纷跪倒,气氛陡然从庄严肃穆变得无比悲伤。
南荣明徽的功绩将记录于史册之中,遂钰轻轻抚摸盛放着骨灰的檀木盒,眼眶微红却未落泪。
不要哭,不能哭,南荣氏的儿郎流血不流泪。
南荣明徽将其挂在嘴边,每日耳提面命,遂钰想说什么,却怕自己哽咽,不由得掉眼泪。
指腹滑过刻有南荣家徽的图腾,头顶斥候营的雄鹰翱翔,耳旁哀乐阵阵托不住压抑欲坠的乌云。
大雨落下,遂钰缓缓想道——
鹿广郡的骄阳。
坠落了。
鹿广郡仍需有人主持大局,故而只有遂钰前往大都,南荣王的权力落下去,军务与城内各事宜,统归南荣步栖管辖。
大都的雨季比想象中来得更早,亦或遂钰已经遗忘雨季究竟是何模样。
“公子,直接回府还是。”
遂钰旧伤未愈,回程并未选择骑马,一行人微服乘坐马车,难得在兵荒马乱后获得片刻清闲。
越青将保温夹层中存放的热水取出,又从随身携带的小瓷瓶倒了颗药丸,道:“快些将药吃了,头疼的毛病才好得快些。”
“不回王府,也不去萧韫给的宅子。大都局势尚不明朗,我们不必立即回去蹚浑水,二哥和王氏发力,其中有大皇子与皇后共同施压。若此刻南荣王府掌事之人现身,反倒被当活靶子,我们不去给二哥添麻烦。”
越青:“那……”
“快到凉麓山了吧。”遂钰说。
越青点点头:“是。”
“若大都局势平稳,萧季沉会传消息来,就在国寺中住段时间。”
此刻正是国寺开放香火,以供百姓祭祀之时,山脚下游人络绎不绝,山间雾气弥漫,缕缕青烟自由徜徉。
遂钰徒步上山,抵达前门,发现住持撑伞站在路旁,微微笑着为香客指引道路。
“施主。”住持待遂钰走近,“正是午膳,施主舟车劳顿,不如先用饭。”
“住持不同他人一般称呼我为王爷吗。”遂钰问。
住持:“施主微服想必不想惹人注目,再说佛祖面前又何来高低卑贱之分呢。”
“可这国寺由皇室建造,海量的银子花出去,才有如今令人敬畏的佛像。若从不信神佛的角度来看,佛祖更像是大宸建造的,万民归心的手段。”
住持笑而不语,将手中纸伞放进遂钰手中,侧身道:“你乐,佛祖便用笑回以你。若悲伤,佛也会落泪。许下想要达成什么的愿望,事在人为,一切尽在做与不做之间。”
“那么问佛祖,有没有机会回到从前,他会回应吗。”遂钰喉头滚动,轻声。
住持:“施主那年一路从山脚跪拜至寺门口,心中可曾想过什么。”
“是为了迎回皇……”遂钰话说一半,陡然愣住了。
他心向鹿广郡,希望得见父母兄弟,想作为南荣王府的公子,为百姓做些什么。
住持见遂钰愣住,笑道:“还请进寺吧,施主天生体弱,山中清凉,多穿些衣物为好。”
话罢,住持不再停留,先遂钰一步向正殿走去。
他融入香客之间,香客来去匆匆,进入的面带愁容,供香走出的眉间舒展,想必是得到了些许慰藉。
遂钰唇齿苦涩,忽地握住越青的手,越青没忍住落泪。
“其实我们的心愿已经完成了,不是么。”
“越青,我们的心愿就是回到鹿广郡,也为百姓守住了城池,只是失去太多,想要的又太贪心。”
越青:“不是的,公子,不是。”
她紧紧抓住遂钰,疯狂摇头:“其实——”
“事在人为,我们选择了一条路,便得继续向前走。父兄也选择了他们的路,若论大道殊途同归,鹿广郡百姓的安康便是整个王府的希冀。”
“我并不同意三姐培养小绘,担心她像我们一样,没有童年,没有少年意气,整日活在失去双亲的阴霾中,又得打起精神维持南荣王府的未来。”
曾经那么坚定地放手,遂钰却忽然不知是否正确。
他不愿他人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拼命从萧韫身边逃离,若不顾南荣绘的意愿,这与用丝笼豢养鸟雀有何差别。
正殿可已故者供奉长明灯,遂钰入住后,也去点了盏。听香客们说,抄写经文供奉更佳,便从住持那又借阅几本誊抄。
人从不信神佛再至依赖,似乎总有段不可回忆,或是想主动忘却的经历。
遂钰静心抄写,两耳不闻窗外事,累了便去后山走走,山顶风景犹甚,夜半难眠,携灯登顶等待晨光熹微。
云雾翻滚,日出东方。
遂钰捧着手炉微微冲掌心哈气,身后传来并不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朕记得你最讨厌早起,怎么现在倒似老头般坐得住了。”
“……”日光从云海冒了个头,遂钰眼前一亮,天地霎时豁然开朗。
“回来怎么不叫人传信。”遂钰问。
萧韫缓步来到遂钰身旁,同他并肩赏景,见穿得单薄,解开披风俯身为遂钰系上,道:“太子,不,萧鹤辞刺杀皇帝,已经落狱等待查办。”
遂钰眼睫微颤,余光扫到萧韫带伤的手指,红痕似是才愈合。
“不看看朕吗。”萧韫说。
“秀州失败,被景飏王翻出了与西凉交往的证据,西凉战败后,燕羽衣为了给予洲楚喘息之机,将大量西凉权贵的账目交给鹿广郡。”
“我请大殿下带回去的账目册子不少,想必已经经由户部督办,连夜调遣人手核算,现在摆在吏部的案台,联合大理寺一起抓人了吧。”
“刺杀当朝皇帝陛下是太子最后的机会,他不会放过你。”
“南荣王不在大都,确实是刺杀的好机会。”萧韫突然从后抱住遂钰,将他整个人都举起来,遂钰眼前天翻地覆,不由得闭眼。
再睁开,天光大亮,他没赏到日出,却看见萧韫的脸。
不知多少个日夜未曾入梦,战事吃紧,也容不得情长,遂钰几乎断绝欲望滋长,此身作刃作盾,唯恐被敌逼退,令军中将士寒心。
萧韫面含倦意,遂钰双手覆盖他的侧脸,仔细端详后说:“书信断联后,你过得如何。”
“有王爷研制的火铳,没受罪。”萧韫一笑而过,显然并不愿意讲述出征鲜国的艰险。
“现在鲜国作鲜州,想必当地还有许多事务亟待调遣有能力的官员管辖。”
遂钰做王爷后,多思多想的习惯便没断过,睁眼军务,闭眼军务,梦里都围着作战的沙盘转。
他下意识道:“如果少人,这几日我便帮你四处看看,有什么好人选便记下来。”
“倘若无人可前往呢。”萧韫眼眸里倒映着遂钰眉头微蹙的面庞,微微笑着询问。
遂钰当即:“有我在,南荣王的身份如何。压得住地方官,也可暂时用军队镇压,若有流窜贼寇也可一并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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