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庭身体挺直,道:“全是本官一人所为,没有人指使。不信你继续查,卖粮得来的钱都是从我家里花出去的,没给过任何一个朝中的人。”
严仞走近他,询问:“也许那人只是帮你掩盖,包庇你,并不想要你的贿赂。”
伍庭的目光一顿,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冷笑一声,斜睨他道:“严仞,你得意不了多久的。你挟持陛下,操纵他准你在朝中横行霸道,外人看不出来,我们还不清楚么?士党人人恨不得手刃你。就算我等不到那天,咱们也能在地底下见面。”
严仞知道从他嘴里套不到什么话了。
“我的前路如何,就不牢伍大人操心了。”他转身示意狱卒走上来,道,“诏狱里审罪人的手段不比刑部,但也有一套自己的流程,听闻文帝时有官员还未下诏狱就先害怕得自尽了。伍大人一介文儒,怕是要遭罪了。”
说完他吩咐动手,转身走出了大牢。
身后传来伍庭的惨叫声。
外头月明星稀,寒风凛冽,严仞系上斗篷,牵过宗昀递给他的马绳。
“去宫里回陛下,我不进宫了。”他道。
宗昀欲言又止,只道:“主子,你已经好几日没去进宫了。你是要去……做那件事么?”
“嗯。这事儿挺重要,我必须在过年之前学会,白日里做怕泄露消息,只能在夜里。往后就不回千秋殿了。”严仞叹了口气,踩上马镫。
宗昀看着他调转方向,似是要回镇北营,不禁嘀咕:“不至于吧,连进宫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严仞“啧”了一声,不自觉笑起来:“一旦进宫就不想回来了,还是干脆不要进宫好。”
说完他驭马跑出去十几步远,想到什么又忽然停住,折回来道:“陛下要是问起来,决不能跟他说实话。”
“是。”
严仞又对他扬起马鞭:“若是你像上次一样趁我不在,在他面前说一箩筐的话,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是是是!”
宗昀一路上都在砸吧自己的舌头,直到进了千秋殿才停下来。
“他又不回来了?”
千秋殿内,陆屏放下书,眉毛拧成一团。
最近几日,陆屏只能在定期的朝会上和严仞远远见上一面,还往往说不上话,其余都是各忙各的,现在连晚上不可多得的叙话时间他都不来了。
陆屏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宗昀想了想,回答:“将军在审理伍庭挪卖公粮的案子。”
陆屏狐疑道:“只是这样么?没再干别的事情?”
宗昀眼神闪躲,含糊其辞:“……这个我也不知道了。”
陆屏见他这个样子,心中寒凉,憋闷了一会儿,才挥手让宗昀下去。
他拾起书继续看,却心绪乱得如一团麻,总是胡思乱想,再看不下去书,只好起身道:“至乐,准备洗浴。”
洗浴堂里有地龙,再加上烧了足够热的热水,脱掉棉衣之后也不觉得冷。以往长达一个多月都是严仞为陆屏宽衣,如今换回至乐为他解圆领袍,却一直解不下来,还扯松了一颗扣子。
陆屏心里泛起一阵酸涩,道:“没事,不怪你,你也是许久没有宽衣生疏了。”他摆手让她下去,“我自己来吧。”
洗浴完罢,他坐在床上盘起腿,抱着被子发呆。
他想起宗昀那副样子,肯定是有事情瞒着他。
达生正在点安神香,陆屏实在想不通,问他:“达生,你说,是不是天气太冷风太大,严仞懒得过来了?既是这样,他可以实话实说的呀,我又不是非要他来!我那么不通情达理么?”
达生盖上香炉,又开始给暖炉换热水,边道:“陛下,奴才怕说出来,您今儿晚上睡不着。”
陆屏愕然:“什么?你尽管说。”
达生把暖炉递给他,在他床前的木阶坐下,道:“依奴才看,严将军是在躲着您呐。”
陆屏觉得不可能,笑道:“他为何要躲我?”
达生便道:“严将军知道您对他心思不同寻常,所以不敢、也不想见您。”
陆屏一惊:“你怎么知道我……”
达生一脸无奈:“陛下,很明显好不好?不止奴才,秋水和至乐都能看出来,其他宫人也说不定呢。”
他喜欢严仞的心思很明显吗?陆屏细细想着,猜测自己平日里对严仞的一言一行和诸多细节,估计全被这群宫人看在眼里,却当局者迷,自己以为掩饰得很好。
“原来你们都知道……”陆屏喃喃,又掀开被子下床,惶然道,“那、那他是看出来我喜欢他,所以才退避三舍的?”
严仞不喜欢自己?
陆屏心中一沉,开始在殿里走来走去。
达生在后面弯腰哀求:“陛下,地上冷,穿鞋呀!”
陆屏浑然不觉脚底冻得冰凉,忽然转身道:“不对啊,当年他误会我暗慕他,还因此得意洋洋沾沾自喜呢,后来他要去北疆的时候,我……”
严仞临出发去北疆的前一晚,他们还在马车里破天荒地亲嘴了,严仞不至于到如今才晓得他喜欢他吧?
但这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别人一概不知,陆屏不好继续往下说。
达生拎着鞋子放到陆屏脚边,叹了口气:“那都是当年的事了,今时不同往日啊。以前您是九殿下,插科打诨、逾矩接触之类的,严将军没有什么顾忌。如今您是皇帝,身份如此不同,他自然要保持距离的。”
陆屏穿上鞋子,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脚底传来的钻心的冷。
“真是这样么……”他鼻子一酸。
那些逾矩的行为,年少的时候可以做,如今做了,便是不妥了么?
达生道:“奴才若是严将军,必定认为大家都是大人了,往事就不必再追究了,以前的玩笑就让它过去了,彼此还是和睦的君臣和朋友嘛。”
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陆屏忍着泪水快速走回床上,拉过被子躺平。
年少时期的荒唐和玩笑,如今可以不放在心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场深吻,严仞可以拒绝,但还是给他了,难道也是可以不负责任的“插科打诨”,只有他当真了?
严仞真的这么想?
陆屏翻过身,想起严仞回启安后与他的相处。他们确实对三年前的许多事情都默契地缄口不言,也许严仞真的将那些事当作过眼云烟了,称呼他“陛下”,自称“臣”,处处都是礼貌和规矩。
就算有两次亲密的拥抱,都是陆屏自己请求或主动的。
是他一步步将严仞逼退的?陆屏想。
也对,严仞如此人中龙凤,什么貌美贤良的意中人得不到,何必要跟一个比他还位高权重的男人纠缠不清?
对了,严仞不是还说过自己有喜欢的姑娘了么?那姑娘还是“冰壶玉尺,纤尘弗污”的人,他自然是比不上的。
“这可怎么办!”陆屏蒙上被子盖过头,一夜未眠。
第二日早朝,严仞告假没有上朝。
当天傍晚,宗昀进宫传话,陆屏问:“严仞不来了?”
宗昀回答:“是。”
第三日傍晚,陆屏见到宗昀,问:“他还是不打算来么?”
宗昀:“是的。”
第四日傍晚,陆屏道:“严仞是不是又不来了?”
宗昀:“……对。”
日日如此,将近一个月,陆屏始终没有见到严仞。他有时白日里亲自去诏狱看伍庭,严仞也不在,听狱卒说最近也不常来。陆屏的心凉了半截。
大晟迎来元象三年的新年,举国同庆,启安城笙歌不绝。大年前几日的例行祭拜、朝会和宴会上,严仞倒是没有缺席。
只是他站在百官行列当中,穿着紫色公服,模样和气质是出挑的,表情却和其他人没什么分别,都是一样恭敬和认真。
陆屏每每瞟眼去看他,却总不见他回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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