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扶霜二十七年前来到京城,若下蛊之人是在那时与他结的情谊, 那么此人的年岁定然已过不惑之年。
赵律白年仅二十, 上月刚在太庙办了冠礼, 他久居深宫, 十六岁方才入朝参政, 断不会与沐扶霜有这等交情。
云时卿自诩不是个冲动的性子, 孰料吃了酒便有些失控, 柳柒那句“我不仅要提他,还要你好好照顾他”不断回荡在脑海里,搅得他心烦气躁。
翌日晨间,休整了一宿的邺军自乐蟠县出发前往庆州城。
赵律白昨晚饮酒良多,难免有宿醉之症,今日一睁眼,那小厮便向他告状,言云时卿昨晚如何对他不敬,如何凶神恶煞。
赵律白毫无记忆,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过了乐蟠县往北行八十里就是庆州城,西北黄沙滚滚,地表炙热不堪,行军途中难免口干舌燥,众人携带的饮水很快便消耗殆尽。
云时卿和卫敛曾在河西走廊一带待过半年之久,对西北边境的土壤了如指掌,诸多地表水都无法饮用,故而只能撑到入城再寻水源。
庆州城外的村镇早已被回元大军劫掠一空,四处皆是残垣断壁,毫无半点生命的迹象,令本就贫瘠的黄沙地更显荒凉。
一阵热风扫过,卷起层层沙浪,云时卿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捂住口鼻,回头看了看赵律白乘坐的马车,转而对随行的士卒说道:“前方有一片胡杨林,你去问问王爷,是否需要在此歇歇脚。”
士卒转瞬折回:“禀大人,王爷说入林暂歇片刻。”
出了这片胡杨林再行五里便可抵达庆州城,林内有一条水渠,为引流灌溉所用。
渠水清冽,取自地下,无咸碱之气,可饮之。
赵律白命人前去水渠取水放马,云时卿则抱剑倚在一株胡杨林旁,警惕地捕捉四周的风吹草动。
他微一侧眸,便见赵律白席地而坐,手里把玩着一枚镂刻有兰花纹路的青玉扇坠。
柳柒喜玉,身上随时佩戴着玉饰,这枚青玉兰花纹扇坠正是他最钟爱的十二骨乌木折扇所系。
云时卿蹙着眉,眸光翕动。
“高忠高大人在乐蟠当了五年的县令,”赵律白漫不经心地捏着扇坠,似是随口一提,“本王记得,他两年前入京述职时,曾在云生结海楼宴请过师中书和云大人。”
彼时云时卿刚晋升了右相一职,朝中有不少权贵正忙着结交他。
云时卿笑道:“太过久远,下官有些记不清了。”
赵律白也淡淡一笑,再开口时,已将话头转开了:“听覃玉说,昨晚是云大人送本王回衙门的。”
云时卿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扇坠儿上,不冷不热地道:“顺路罢了。”
赵律白似有所觉,举着青玉扇坠问道:“你识得此物?”
云时卿漠然地挪开视线:“不认得。”
赵律白遂将那扇坠收妥,还想说些什么,忽见一名侍卫急匆匆走来:“王爷,方才去水渠喂马之人与十几名回元人交了手,此地恐有埋伏!”
赵律白当即站起身来,问道:“可有伤亡之人?”
侍卫道:“有三人受了轻伤,但都无碍。”
“应是回元的探子,不能让他们轻易跑了。”云时卿说罢翻身上马,对赵律白拱了拱手,“下官带人前去将他们阻截,王爷莫再耽搁了,赶紧启程往庆州城行去。”
他带人去追杀那批回元探子,赵律白和卫敛则率领大军前往庆州城,片刻也不敢耽搁。
*
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穿透了云时卿的心脏,鲜血喷涌,触目惊心。
柳柒猝然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颈侧布满了潮汗。
外间很快有脚步声响起,柳逢掌着一盏油灯走将进来,隔着帐幔担忧地问道:“公子可是做噩梦了?”
柳柒的呼吸甚是急促,发根如同泡了水,湿淋淋一片。
他缓和良久方才坐起身,旋即挑开帐幔看向窗口,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三更一点。”柳逢道,“今日不必如朝,公子再睡会儿罢。”
柳柒的寝衣被汗渍浸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极不好受。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淡声道:“备些热水,我要沐浴。”
洗掉满身热汗后,柳柒已然无心入睡,他披着外袍去书房抄写经书,柳逢知道自家公子心情不佳,便没有多问,兢兢业业地替他研墨。
少卿,他听见公子开口发问了:“昨日可有来信?”
柳逢摇头:“没有。”
见他面色沉凝,柳逢又道,“您当初给那些暗卫交代过,倘若王爷有什么异样,务必急信回京。除了那日在乐蟠县吃醉酒之外并无信件送回京城,可见王爷一切安好。”
柳柒无声蹙紧了眉,连经文抄错了也浑然不觉。
方才那个梦太过真实了,云时卿被一箭穿心,鲜血喷涌,仿佛全部溅至他的脸上。
他提笔沾墨,温声说道:“无碍便好。”
柳逢审时度势地观察他的脸色,而后说道:“想必云大人也平安无恙。”
柳柒抬眸瞧了他一眼,又沾了些墨汁在狼毫上,继续抄写经文。
柳逢道:“已经初十了,公子的蛊毒复发在即,需尽快服一枚延缓蛊发的药丸。”
经他一提醒,柳柒这才意识到已经快到月中了:“那药丸克制诸多毒物,可短暂地消耗身体,催人欲睡。用过早膳后我要进宫一趟,若是精神欠佳,恐惹陛下恼怒,还是入睡之前再服饮罢。”
巳时左右,柳柒入宫面圣。
六月的天气炎热不堪,宫中已经用上了冰块儿降暑,甫一迈进御书房,扑面而来的凉爽气息顿时驱散了周身的燥意,莫名舒爽。
柳柒对昭元帝揖礼后,立马有内侍官替他看座,就连今春的峨眉雪芽也已备妥。
落座后 ,他往御桌上瞥了一眼,上面除了堆积如山的奏折之外,还有几卷画轴。
昭元帝道:“今日传柳相入宫,是想同你商议商议淮南王的亲事。男子而立,便可娶妻生子,珩儿如今封了王,也该替他纳个王妃了。柳相与珩儿有交情,对他的喜好应该有所了解,我这里有几位世家女子,个个都品貌端庄、贤良淑德,嫁入皇家,应当不算亏待她们。”
话音落,内侍省都都知覃涪立刻命人将桌上画卷一一展开,柳柒极目看过去,将画中女子与落款的闺名喜好等全都瞧了一遍。
须臾,他微笑道:“漠北侯之女自幼习武,脾性刚烈、身手不凡。王爷每日都需练武,如今有了伴儿,应当是欢喜的。”
昭元帝的眉心跳了跳,旋即指向另外一副画:“这位呢?”
柳柒道:“杜侍郎的千金才貌双全温柔可人,若是嫁给王爷,定能与王爷琴瑟和鸣。只是据臣所了解,杜姑娘似乎先天不足,每隔两月便需吃药调补,也不知她能否适应淮南的天气。”
杜姑娘的身体为其次,最主要的是她母亲的姨母的婆母与师家已故的老太太是表亲关系,两家如今虽不怎么来往了,但是这层关系却轻易抹不掉。
昭元帝摇摇头,叹息道:“朕原本相中了陆尚书的孙女,那丫头机敏聪慧,又生得俊俏,与珩儿也熟识,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青梅竹马。只可惜那丫头已经有了心上人,上月刚定了亲事。”
说罢又看向第三幅画,问道,“这姑娘如何?”
柳柒凝目瞧了瞧,说道:“武威侯的掌上明珠,温柔贤淑、饱读诗书,还有一手好丹青,其精湛技艺与云大人不相上下,若她为王妃,定能辅佐王爷治理好淮南两路。”
武威侯身份显赫,手中握有十万兵权,如果赵律白能娶到他的女儿,无异于锦上添花。
皇家的亲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挑选,无论妻妾,必然是利益大于情意。
以赵律白如今的处境,的确需要一门好亲事来稳固身份。
昭元帝笑道:“砚书的眼光甚是毒辣。”
柳柒道:“陛下折煞臣了。”
他在御书房内吃了两杯香茗方才离去,眼下已是正午,太阳毒辣焦热,烤得人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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