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律白正要开口,目光扫过他的脖颈,在颈侧的发根之下窥见了一点玫色的痕迹。
此处与衣领相接,柳柒抬头时,领口不着痕迹地贴上了肌肤,正好将那点可疑的玫色给掩盖过去了。
赵律白默了默,旋即失笑:“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两人于宣德门外道别,柳柒目送赵律白离去后方才乘轿回府,至后院时,孟大夫正在为云时卿敷药,偌大的房间内充斥着刺鼻的草药气息。
柳柒拧紧了眉心,疑惑道:“他前些日子并未用药,孟大夫今日为何替他敷了草药?”
“云大人肋骨的伤加重了,不得不加些药外用巩固。”孟大夫也深锁着眉梢,叹息道,“老朽颇为不解,明明云大人的心脉已经痊愈,断掉的肋骨也恢复得甚好,怎么几日不见,伤势反倒加重了。”
自五月十二那日起,云时卿便和柳柒在这间屋子里厮混胡来,他因有伤持身,多数时候都是借助外物令柳柒欢愉的。
柳柒性子极倔,从不肯在云时卿面前低头服软,纵然被玩得神魂俱散也不肯说些告饶的话。这四天的时间里,那双缅铃几乎没怎么离开他的身体,云时卿也断断续续为他献了不少阳气,两厢对比之下,似乎谁也没喘过几口气。
也正因为此,云时卿的伤势才会加重。
柳柒没有看床上那人,而是古井无波地道:“云大人并非安分守己之人,伤势加重乃情理之中的事,孟大夫只管下猛药便是。”
云时卿接过话说道:“下官是否安分守己,全凭大人说了算。”
孟大夫在相府待了六七年,深知他二人不合,而云大人在此处养伤的日子里,他们俩没少拌嘴。
但孟大夫心里也清楚,自家公子腹中的孩子不会凭空出现,且从这几日的观察与相处来看,云大人十有八-九便是这胎儿的另一位父亲。
为免殃及池鱼,孟大夫动作麻利地给云时卿上完药就离去了,寝室内登时沉寂下来。
柳柒褪去官服,换了一身素色的道袍,未系腰带,疏松宽敞,甚是舒坦。
接连被折腾了好几日,纵然是身强体壮也有些吃不消,腿肚子这会儿还酸软着。
柳柒心底有气,却又没处可撒,只得默默咬牙承受。
用过早膳后,他也懒得出去消食了,便在窗前那张贵妃榻上躺下,打算补一补觉。
不多时,屋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撑开眼皮瞧了瞧,那对表演皮影戏的夫妇正扛着一堆器物往里间搬来,另有几名小厮将槛窗前的帷幔拉拢,光线被隔绝在外,屋内瞬间变得昏暗无比。
柳柒坐起身,问道:“本官并未传唤二位,你们何故至此?”
表演皮影戏的男人赶忙应道:“回柳相的话,小人与拙荆是奉了这位郎君的命令,特意将银幕梆子等搬至此处。”
云时卿站在绣鹤的黄梨木屏风后,一双冷厉眉眼隐在光影之中,教人看不清情绪。
须臾,他朝柳柒走来,步履沉稳有力,丝毫也看不出他还负伤在身。
“下官前些日子看了好几场皮影戏,耳濡目染之下从师傅们这里偷学了一支,”云时卿在贵妃榻前徐徐蹲下,“大人可否赏个面子,让下官为大人表演一支戏?”
柳柒犹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会耍皮影?”
云时卿道:“刚学的。”
见他眼底有惊讶,云时卿不多解释,起身朝银幕后方走将去,那对夫妻已把渔鼓筒、小锣、梆子、简板等物准备妥善,妇人点燃了夜壶灯,银幕后登时有淡金色的光芒显现。
柳柒疏懒地倚在引枕上,静候好戏登场。
少顷,一只通体雪白的皮影出现在银幕后,它面容清俊、身形颀长、腰后有九条上翘的绒尾,若没猜错,这应当是位狐郎。
小锣和渔鼓筒“叮铃铛啷”一通响,那狐郎悠悠然迈开了步:“凡尘俗事难了,红尘孽债不消,吾与那冤家结了怨,如今正是因果来相报。”
又一阵叮铃铛啷的乐鼓敲响,银幕后的狐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位背着木剑的黑衣道士:“吾本山中静修仙,师命难违入凡间,心不坚惹了美狐郎,命吾舍弃修为偿姻缘。”
这支戏名为《狐缘》,戏中的狐妖原本是一位貌美的女狐,自打云时卿要求将她换成男狐后,夫妇俩便一直唱的是男狐与道士的故事。
梆子声敲击结束后,狐郎赫然出现,指着那道士便是一通数落:“如此负心薄情郎,使吾夜夜心慌慌,许诺姻缘恐为假,朱砂木剑把吾杀。”
道士愤愤道:“吾为道士汝为妖,三千世界分两道,无奈媚术能瞒天,枕上绸缪把吾骗!”
狐郎拂了拂袖,吃吃一笑:“心不诚,志不坚,贪了淫邪把色恋,癫癫癫,如何飞升证道去成仙?”
柳柒话本看多了,难免觉得《狐缘》有些庸俗,但一想到操控这两只皮影之人乃孤傲不可一世的云时卿,便耐着性子把戏听完了。
他的唱腔谈不上悠扬,甚至连操控皮影的手法都显得格外生疏笨拙,不过胜在情绪饱满,倒也能得些乐趣。
狐郎与道士一番口舌相争,最终是那不谙世事的道士败下阵来。
道士坐在身后的巨石上叹息道:“既然有心将吾骗,何必引吾来相见?若不思,也不怨,只在夜里把魂儿牵。”
梆子声戛然而止,那妇人小声提醒道:“郎君,你唱错戏词了,最后那句是‘若不思,也不怨,从此分道自欢颜。’”
云时卿坚持己见:“我觉得这样甚好,那道士心里明明有狐郎,怎会说出分道扬镳还各自欢喜的话?”
柳柒不由一笑。
云时卿似乎听见了这声笑,旋即拉了拉绳儿,继续演着这出戏。
狐郎悠悠地道:“吾是狐,汝非仙,不过是,红尘痴儿惹人怜,如何把汝骗?”
道士哀怨地道:“迷魂的香,乱吾道心把祸闯!”
狐郎的双臂柔柔地缠上道士的腰,语调变得暧昧亲昵:“春夜梦回不思量,哪个痴儿声声唤?‘狐郎,狐郎,把吾伺候得好不爽’……”
这些戏词浮浪露骨,令柳柒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他和云时卿厮混的那些个日日夜夜。
那个混账东西也曾这样逼过他,一边推动缅铃一边让他唤“云郎”。
面颊顿时滚烫炙热,烧得耳根也红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狐缘》总算唱罢,云时卿放下皮影并遣退那对夫妻,转而来到贵妃榻前:“柒郎对这支戏可还满意?”
柳柒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心底的情绪骤然变得复杂起来。
几息后,他淡声开口:“云大人无时无刻不在演戏,于此道熟稔得很,我自然是满意的。”
云时卿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正想问“我何时演戏了”,冷不丁回想起不久前柳柒执著于打掉胎儿时曾说过的话——你我的确在纳藏国成了亲拜了堂,甚至连洞房也入了,可那又怎样?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云大人真以为我会为你生儿育女?
逢场作戏……
这话是他挑起的,柳柒用之回击,他无话可说。
屋内气氛在这一刻陡变,两人于昏暗中对视,久久未言。
半晌,柳柒从榻上起身,将槛窗前的帷幔缓缓拉开,阳光重新泄进屋内,璀璨刺眼。
他漫不经心地斜倚在槛窗上,凤目眺望着满池初荷,瞳底依稀泛着潋滟水光:“再过两日便是先帝的诞辰,陛下惯例前往太庙祭祀,而后携群臣至金恩寺持斋礼佛。云大人心脉已愈,且我的蛊毒业已疏解,没必要继续留在寒舍了。”
等了许久未等到回应,柳柒缓缓转身,却见云时卿不知何时去了银幕后,手里握着一黑一白两只皮影,正是他方才演《狐缘》时用过的两位主角。
云时卿道:“我一会儿便回去。”
柳柒静静地站在槛窗前,日光斜照而来,在他身上渡了一层柔和的金芒。
须臾,云时卿泰然自若地扔掉手里的皮影,头也不抬地说道:“胎儿渐大,已经开始显怀了,如有必要,大人还是裹上束腰罢,免得教人察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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