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应当狠下心来。
可想到假如这是赫连夜的最后一面,他没见到,到时再见就是赫连夜的尸体。
或更糟糕。
连尸体也没有,只剩一个牌位。
他真的能睡得安心吗?
他现下就睡不安心了。
前线军情紧急。
怀雍每日都要打听,唯恐得到赫连夜战死的消息。
不过小半个月,怀雍便憔悴了不少。
连尚书台的同僚们都看出来了,让他保重身体。
某日午休。
卢敬锡与他说话,怀雍走神,大半没听进去,直到被卢敬锡叫醒过来:“……怀雍,你在想什么?”
怀雍心事很多,心事正好翻到哪件就说哪件,他说:“在想……那位羽客公子。”
羽客公子便是父皇近来很是爱不释手的男宠。
你看,宠到都有个称谓。
卢敬锡眉头一皱,委婉地说:“怀雍,我自民间听了一些传闻……”
怀雍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传闻?”
卢敬锡难以启齿地说:“我听说,听说那位跟你长得眉眼有几分相似,年纪又有几分相仿。皇上这样做,却是使你难堪了。”
怀雍肩头一颤,忽然觉得自己在卢敬锡的面前抬不起头来。
卢敬锡为他着急地说:“怀雍,你不能坐以待毙,你得想想办法,清白自己的名声才是。”
这句话被灌进他的脑袋里。
一直到他过两日进宫请安时,又时不时地反复想起卢敬锡的忠语谏言。
车轮轧过皇宫的青石板大道的辘辘声怀雍是早已熟悉的。
他坐在车里,今日却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胸口闷得慌。
皇宫还是父皇的皇宫。
为何他会觉得变得陌生了?
本来他可以随意进入的帝宫也得在门外请示了才能进,倒不是父皇的人拦他,而是他自己怕又一次撞见不该看的场景。
在外面坐着等了半盏茶的时间。
怀雍才被请进去。
没见到那个男宠。
怀雍还想了一下会不会不小心遇见。
他既怕遇见,若是遇见了,难免难堪。
可是一直这样刻意避开,从未在见过,又觉得一腔愤懑无从发泄。
屋子里弥着一股甜的腻人的香,父皇倚在王座上,看上去也一副刚餍足过的模样。
怀雍低头,看到桌下还有掉落的玉佩,心下猜出个大概,多半是刚刚玩好,打发人从后门走了。
不知为何。
他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落在那块玉佩上。
总觉得刺眼。
如鲠在喉,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真讨厌。
父皇若无其事地问他:“正好,留下来一道用饭。”
父皇为什么要找一个和他那么相像的男宠?
既然找了,为什么又要继续将他当成疼爱的孩子?
真的是父皇送赫连夜去死吗?
父皇究竟要他怎么活呢?
他这辈子是只能当个佞幸了吗?
心弦紧绷,继而断开。
怀雍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滔天的决意。
他二话不说,噗通地跪了下去,拜道:“父皇,请让我也去战场吧。”
父皇没有答话。
但怀雍能感觉出来父皇很不开心。
父皇:“你要去战场做什么?”
这是第一次。
怀雍这样抵以死志,忤逆父皇:“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孩儿不才,愿凭一寸忠心以报皇恩。”
父皇轻描淡写地驳回了他的请求:“雍儿,别人卖命是为了觅封侯,你又不用。乖,听父皇的话,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你只要留在朕的身边,朕就会给你高官厚禄……”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没等父皇说完,怀雍再无法忍耐,胆大包天、冥顽不灵地拔高声音:“可是儿臣不想被人嘲笑是百无一用、奴颜媚主的佞幸!”
第15章 离京
父皇拍桌大骂:“是谁敢说你是佞幸,朕把他们的舌头都割了!”
怀雍额角、脖颈上的青筋紧绷凸起,他看着地面,响亮地回答:“父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您能割掉几个人的舌头,还能把全天下千千万万的人的舌头都给割掉不成?儿臣困居在这京中,纵然有再多本领也无处施展。我生平无寸功,却能养尊处优,我早已觉得羞愧。儿臣愿为您赴汤蹈火,不惜此身。”
一时间。
这对天家养父子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朕把你养得那么尊贵,你岂可自轻?”
“儿臣想要以身报国怎么会是自轻?我再继续留在京城,只知耽于享乐,他们才会将我看作是笼中鸟雀,轻视于我。”
“到底是谁枉口嚼舌,你说!”
忽听“苍啷”一声。
是宝剑出鞘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一条毒蛇般猛地钻进怀雍的后衣领,湿滑阴冷,让他有种被缠住脖颈的幻觉。
他还没反应过来,宝剑已经被扔在他的面前,在离他一伸手就能摸到的距离。
父皇说:“谁敢说你你就杀了谁!来一个杀一个!杀到没人敢在多嘴!”
父皇……父皇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
怀雍把头抵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落泪不停,他说:“儿臣不要。”
他这话说得很轻。
他也知道没什么威慑力,更不可能说服父皇。
可他不想要听从这样的父皇。
父皇疾步走到他的面前,捡起剑,像那天在御花园里一样地指着他:“朕让你拿着!”
怀雍仍然说:“不要。”
剑尖颤抖,是父皇气得手抖。
“好,好,这就是朕费尽心血养出来的好儿子。”父皇气极反笑,“没想到朕养你这么多年,最后你竟还是跟你那个亲爹如出一辙,都是不识抬举的东西。”
“你就这么想要离开朕吗?朕到底是哪里对你不好了?”
“答话!”
“怀雍!朕让你开口答话!”
“抬起头!看着朕!”
怀雍不得不直起脊背,以跪坐的姿势面对父皇。
父皇的剑就点在他的胸口,锐利的剑锋随时可以刺破锦衣,将他赐个透心凉。怀雍垂下视线,只盯着父皇的鞋子,尽量不发出哭腔,极其倔强地说:“父皇待儿臣恩重如山,儿臣身上的一丝一毫都来自于父皇,怕是八辈子也无法还清。他们说儿臣也就罢了,怎么说我我都无所谓,可我不想他们那样说父皇啊!”
怀雍含泪昂起头,眸中烟花闪烁,崇敬地仰望父皇:“父皇您以前宵衣旰食,勤民听政,您辛辛苦苦那么多年,儿臣不想,不想因为我污了您夙夜不懈累下的英名。”
如此说着,怀雍忘了身前还顶着剑,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声。
“撕拉——”
裂帛声响起。
皇帝连忙收起了剑。
剑尖沾上鲜血。
他又急又气,扔开宝剑,把怀雍拎了起来:“你是真的想死是吧?不怕痛的吗?”
怀雍愣愣,低下头,父皇已经把他的外衣撕下来,雪白的里衣上被划开一刀口子,渗出鲜血,到了这时,他居然也没觉得痛,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儿臣也不知,儿臣只觉得心痛,倒不觉得伤口在作痛。”
新上任的范公公见到都流血了,慌里忙张地直接要吩咐小太监:“快!快去请御医过来!不得说是皇上或是雍公子出了事!”
他自觉机敏,可吩咐还没传出去呢,就听见皇上暴跳如雷地骂道:“谁让你去请太医了!”
范公公只得上前请罪,刚要跪下,就受了皇上剁来的一记窝心脚,疼得晕过去。
父皇把他抱到龙榻上。
怀雍背过身,并不面朝着父皇,很害怕被别人看到自己畸形的身子,即便这是父皇,他也反射性地瑟瑟发抖起来。其实他的上半身与男人生得没什么区别,顶多瘦了一些,并没有女性的特征,被看了也没什么的。可他就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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