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栏江月(37)
“我信他。”
青山翠竹,秋水白波,本是一副淡雅清幽的林间盛景,却突然一阵脚步声起,惊得林鸟四散,徐风堇待夏兵走远猛地从枯草丛中钻身而起,又朝山势高地跑了过去,老郑此时应该也把南边那队引了上来,只是不知邵山那个榆木脑袋能不能带人找到,他身上没有旁的东西做记号,只得把赵郁送他的定情拨浪鼓锤给揪了下来,揪时还心疼得龇牙咧嘴,只望卲山能懂他的用意,又心里道:若是被郁郎发现鼓锤没了得胡编个理由,本还说万事不瞒他,可若他知道自己是这般冒险才把鼓锤揪了,别说是城门,估摸连外宅大门都别想迈出一步。
“在那!将领!那个拿着情报的小贼往山顶跑了!”
“给我追!绝不能让他带着消息进城!先将他抓住再拿他做诱饵引旁人出来!”
徐风堇白眼:哪个还有旁人?这会儿只有你阿堇哥哥我呀!
徐风堇腿脚利落,哪怕跟夏兵周旋了一天一夜依旧不觉得辛苦,这还得多亏嗜钱如命的余三娘,不是她那般操练急着让徐风堇年少时多跳两场,不定这会儿已经被夏兵擒住绞杀了,徐风堇加快脚程,跃上山顶便见老郑也爬了上来,赵郁身边果真都是能人,即便是个赶车的车夫也有勇有谋,想来若不是因病回乡,此时也是个大人物了,邵山走的那晚徐风堇便让老郑想办法将马车停到山顶,眼下正是一段坡路,他与老郑跳上马车,直冲坡下,这山坡略陡夏兵紧随其后,眼瞅着就要追上,便见山脚黑压压一片上涌,徐风堇心中大喜,估摸是卲山带人赶来,此时夏兵想要折回以晚,他们准备不足,只得硬头迎战,徐风堇心中得意,待平定下来定要和卲山吹嘘一番,刚想着如何添油加醋凸显惊险刺激,就看见面色铁青站在不远处的赵郁。
徐风堇万万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他,他又喜又怕,不禁吞咽口水,问老郑道:“咱们,咱们能掉头回去吗?”
“啥?”老郑惊目结舌:“这怎么行,回去就是被抓,我瞧见咱家王爷了,您甭担心,有他在不会有事!”
徐风堇哭丧脸道:“就是有他在我才担心啊!”
此时王城山已经带人将夏兵拦在半路,徐风堇乌溜溜的眸子转了好几圈,突然从车上站起来,赵郁脸色一变,忙吼道:“坐好!”怕他掉下来又急忙上前几步。
怎能坐好?徐风堇听他这一嗓子就知饱含多少怒气,不敢等老郑停下,抓紧时机纵身一扑,正落入赵郁怀中,连声道:“郁郎郁郎,我好想你啊。”
赵郁原本万分担心,见他平安无事便松了口气,想待他停下斥责他不知轻重,却被他扑个满怀安心不已。
其余的事情便都交给王城山处理,对方兵力不多,落入陷阱也显惊慌,毫无招架之力。
赵郁见战事无碍,便带徐风堇回王统领的府院休息,又安排下人准备热水,将他满身杂草淤泥的衣衫脱下帮他清洗,随后又给他套上干净里衣抱回床上,却始终沉默不语。
徐风堇此时乖顺异常,他知道赵郁最是不喜他这般涉险,便坐在床上拉着他的手谄媚道:“郁郎,我知道错了,你怎么罚我都行,你就对我说句话吧。”
赵郁便道:“你错在哪里?”
徐风堇道:“做事不知轻重。”又委屈道:“可我既然听到了,那便不能不理啊,这是多大的事情啊,我若力所能及,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赵郁气道:“宁洲驻军不是摆设,你过来通报一声便好,为何要亲自犯险?”
徐风堇道:“可我想你啊,我与你差了三日的路程,又不会骑马,不定被你落下多远,若我不这样做,定又要耽误许多天,早知你有所准备我会跟来,当初便央求你一起过来了。”
赵郁道:“你央求也没用,我担心你到了那边吃苦受罪,那没你爱吃的点心果子,莫非还是我错了不成?”
说到这徐风堇竟也觉有气:“你担心我,我就不担心你吗?我的真心是比你的缺斤少两怎地?你怕我没点心没果子吃,我还怕你没人照顾吃不好睡不好在边关受冻呢!”
赵郁道:“你别强词夺理。”
徐风堇道:“我说得都是肺腑真言!”
邵山扒在门缝往里看了看,急得踱步,对赵隽道:“这,这怎还吵起来了。”
赵隽本也担忧,听了一圈便道:“行了走吧,这哪是吵架,压根就是在显摆。”
显摆夫妻都把彼此气得够呛,本谁都不想理谁,徐风堇却见赵郁眼底青黑,像是许久不曾睡觉,不禁一阵心疼,赵郁也早见他手背挂着不少红痕,估摸是藏匿时树草剐蹭留下的痕迹,心口又揪起来。
两人对视半晌,赵郁最终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不乖,我就不该留你一人在外,该每天将你揣在怀里,让你片刻不得离我身边。”
徐风堇赶忙顺着台阶下来,高兴道:“你此话当真?”
还不待赵郁点头,又忙说:“郁郎这话我可记下了,往后无论你去哪都得带着我,不管是繁盛贫瘠,享乐受罪,只要跟你一起,我全都不怕。”
第60章 终章
又在宁洲停留一日,几人才再度出发,此时京城刚入深秋,可荒北之地已是四林皆雪,徐风堇挑起车帘向外看去,只觉寒峭入骨,万壑裹素,赵郁温声道了句小心风寒,徐风堇便挤到他怀中取暖,问道:“这里是常年冰封吗?”
赵郁道:“不会,六七月份最热时会化雪,约莫一月左右又会冻上。”
徐风堇道:“那住在这里吃穿用度岂不都很艰难?”
赵郁道:“倒也还好,如今国库丰盈,粮草充足,闲暇还可上山捕鸟猎兽,开顿荤腥。”
“捕鸟猎兽?”徐风堇感兴趣道:“像说书的讲得那般?得先做个陷阱?”
赵郁道:“对,备些野味野草,或撒些稻皮糙糠,做个编筐,筐底下埋上铁夹子,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有山兔麻雀上钩。”
徐风堇道:“若引来豺狼虎豹怎么办?”
赵郁道:“那便带着弓箭,直接藏在雪堆里猎它。”
徐风堇跃跃欲试:“可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郁郎能教我吗?”
赵郁笑道:“当然可以啊,待咱们到了大营,空闲时我便教你骑马射箭。”
徐风堇道:“那到时咱们去抓野兔,退毛火烤,一人一条兔腿,剩下的拿给邵山和六王爷。”他本以为自个儿已经抠门透顶,却不想赵郁笑道:“他们想吃自己去猎,我与夫人一同抓的兔子可不能与旁人分食。”
徐风堇咯咯笑着点头,又道:“可是这地方没有花草,你若手痒想剪花枝了怎么办?”
赵郁道:“那只能趁着夏天去移颗梅树,种在咱们营帐前,待有一日大胜,你我便在梅树下煮酒观花。”
可这一日很长,两人一同等了整整八年,经宁洲一役,本朝与夏人和缓几年的战争彻底爆发,自此硝烟弥漫,炮火连天,这八年里赵徐二人如约陪伴,不曾分开半步,也曾流过血受过伤,但人生如此,喜悲全有,唯有心深不灭。
可若说这八年长,却也不长,一晃眼间夏人已被逼退千里,最终向本朝俯首称臣。
这些年赵郁果真在他二人的营帐旁种了几棵梅树,此时昏黄烛影,雪地铺银,寒风沙沙吹落几片花瓣,正似一场荒凉之间的月雪风花,徐风堇裹着狐裘提着烈酒从帐内走来,赵郁坐在火堆旁望着浩淼繁星,问他:“明日就要回京了,高兴吗?”
徐风堇将酒架在火上温热,坐在他身边点头道:“八年未归,也不知道咱家厨子的手艺进步了没?”
赵郁笑道:“若让余老板岑灵知道你心中最念的是府上厨子,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子。”
徐风堇哈哈笑道:“岑灵前阵子来信说他已经入了翰林院做编修,余三娘啊,竟然舍得她那摊生意始终留在京城。”
赵郁搂过他的肩膀道:“余老板一直像着你,留在京城会有你的消息,她虽然打骂你,却也舍不得你,寻常百姓家的父母子女大多是这般相处罢,当年我去找她要个乖巧听话的,她偏偏把你这个机灵古怪的塞给我。”
徐风堇道:“再是机灵有什么用?还不是中了王爷的圈套,这一套就套了我一辈子。”
赵郁道:“那你高不高兴?”
徐风堇道:“自然高兴,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情,就是随王爷进京,先做了你的假王妃,又成了你的真夫人。”想了想又兴奋道:“待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咱们晚了八年的堂给拜了,不得耽搁!”
次日平北大军一路浩浩荡荡班师回朝,行余半月,抵达京城。
赵端率文武百官亲自出城迎接,徐风堇随赵郁下马,一路走到圣驾前,他先前问过赵郁该如何称呼赵端,若是直接喊爹会不会被凌迟处死,赵郁哈哈笑个不停,却并不告诉他该怎样处理。
赵端欣慰地看着两位儿子,又瞥了一眼始终躲在赵郁身后的徐风堇,威严道:“这就是你那位耍了普光方丈,半夜偷跑的王妃?”
徐风堇没想到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居然被赵端知道了,当即就想下跪保命,却又听赵端道:“听说平北时立过几次偏功,想要些什么奖赏啊?”
徐风堇忙拉住赵郁袖子问:“偏,偏功?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所谓偏功,便是当不当正不正的功劳,徐风堇没有官职不能加官进爵,他从未想过奖赏,可赵郁却帮他想着,每次往宫里送信都跟赵端道得明明白白,比如今儿个我家堇儿使了招调虎离山退兵三十里,明个儿我家堇儿用了金蝉脱壳救回两名伤兵,后来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往回写,赵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最后只得回了四个字:不错,有赏。
赵端虽疼宠赵郁放他自由,却从未承认徐风堇是他赵家皇室的媳妇,这事从赵郁将徐风堇带回京城跪在殿外受罚时就记下了,只是那时不觉有甚,如今这般情深,却不能不理。
赵端道:“你确实不错,不愧是郁儿选来的王妃,你若想为官也行,若合适的官职,且去试试。”
徐风堇忙道:“多谢父,父......”也不知这么叫对不对,只得囫囵过去:“我胸无点墨哪懂朝事,不过是跟在王爷身边帮他一些,算不得什么。”本想说不要封赏,想了想又犹豫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赵端道:“朕向来赏罚分明,你有事便说。”
徐风堇忙点头道:“我与王爷明日拜堂,不知那时陛下是否有空,能不能来府上参加一番?”
赵端先是怔了怔,看向赵郁柔和的目光,笑道:“可以。”
徐风堇开心不已,忙下跪道:“多谢父皇!”
行过接风大典赵徐二人终于打道回府,此时又到初秋,天爽气清,郁王府大门口早已经站了不少人,程乔不停张望,见到马车时兴奋喊道:“回来了回来了!”他这话音喜得变调,余三娘忙提裙走下台阶,看似十分心切,却又在徐风堇掀开车帘时,收敛下来,可怎么收敛都忍不住嘴角颤动,本想抽出新做的鸡毛掸子,却被站在一旁身着浅青官袍的岑灵拉住,阻止道:“三娘,阿瑾在边关受了不少苦,您就别打他了。”
余三娘强忍泪水道:“你别以为你现在做了官就敢管我了!”
岑灵忙道:“我,我怎敢管您。”
这厢话音刚落,赵徐二人已然下车,程乔见到赵郁喜极而涕,一个劲儿嘘寒问暖,徐风堇看向三娘岑灵,咧嘴笑道:“嘿嘿,你两是不是想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