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上)(40)
他看到了什么,那稚嫩孩子的双眸苍冷而锐利。他又笑了,罪子?若安民间的说法,他还是大他八岁的堂哥。
可惜这个欠着的人情他一直没有提,却是暗地里帮着那孩子,或许觉得同病相怜罢。他便如此友不似友的接触着,直到最后竟被那孩子揭穿了身份,他这才惊讶的发现,这孩子已经十五岁了。而他露出的破绽竟是因为那孩子被吊在睿思院里被王爷抽得快没命时,太子突然出现求情,按子懿的说法,是他引太子安泽祤去后露出的破绽。
抽离回忆,幽翳叹了口气:“又是一年秋,沙场又该点兵了。”语罢示意尧宜铮,一旁尧宜铮抱起幽翳向子懿点了点头迅速消失在深沉的黑夜里。
子懿的手压了压胸口,庭院中,玉兰树上的叶在秋风中枯萎,任由黑夜吞噬着痛楚。
第67章
秋雨潇潇,曾大夫来到福宅时子懿才从耳房里出来,看到曾大夫微微讶异随即了然,随着曾大夫来到南厢。
曾大夫把了脉施了针后整理着诊箱道:“公子,你这邪寒入体太深又太久,肺腑的隐疾也未有认真养过,如今应好好休养……”子懿打断他道:“无碍。”曾大夫似乎有些愤怒,都说医者父母心,“公子,你这身子只要好好将养,虽不说能长命百岁,但活到半百也不成问题,可以娶妻生子甚至能看到孩子长大。”这都城里的公子哥十八岁早已成亲了。
娶妻?生子?子懿扬了下眉梢,唇微勾:“劳曾大夫挂心了,我未曾打算娶妻生子。”
“公子,你莫要折腾自己的身体……”
“我会注意的。”子懿淡淡说道,随后踏出南厢替曾大夫撑开了油纸伞又道:“王爷那,望曾大夫遵从承诺,依言而说。”
曾大夫叹息摇首,背起诊箱,迈出南厢接过子懿递来的伞道:“待会老夫让小童将药送来,公子可要按时服用。”
子懿刚在福宅门外送走曾大夫就见李斯瞿骑着马匆匆路过,带过一阵风后又立即勒缰调马回头停在子懿面前,李斯瞿望着子懿翻身下马道:“咦,你的府邸呢?”
“这挺好。”
好吧,他李斯瞿还赶着去营地也不对这个住所做纠结,“今早我得去营地CAO练新兵,说实在的我觉得大伙对你这个空降的主将偏见颇大,你有空不如多走几趟兵营发点威震慑震慑那帮匹夫?”
子懿恍若未闻转身欲进福宅,李斯瞿无语:“安子懿你不去他们八成会更不服……”难得取下言城有了点建树,这人还不加把劲把七杀营里那群骄傲的将士收了?不过将心比心,七杀前锋每个男儿都是虎贲之士,铮铮铁骨昂首天地,他李斯瞿若不是稍懂子懿怕也会是第一个不服吧。
子懿一脸淡然,看样子完全不上心,李斯瞿突然觉得好似就他独自一人在杞人忧天一般,传说中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子懿浅笑道:“李将军莫要去迟了,更何况那些将士岂是靠威逼震慑就能收诚的。”有那闲功夫他还不如先静养会身子。
“你那会言城发威不挺厉害的嘛,那校尉一句嘀咕就挨了四十军棍。”
“那是太吵了。”子懿习惯浅眠,很多话都无意能听到,七杀营本纪律严明,有人说起是非不该狠打一顿以儆效尤?
“……”太吵……这重点在哪里,这人真是看似有情实则无情啊。李斯瞿跨上马鞍,若迟到他可就得挨棍子了,可还是欲走不走又多瞅了眼子懿。
子懿只得道:“这立威也不是靠棍子打出来的,七杀虽傲,却是绝对服从军令的,李将军真的莫忧。”子懿难得解释了一下也不算的是解释的解释,毕竟绝对服从军令这个大家都知道。李斯瞿还想说什么子懿却并不给李斯瞿说话的时间,拍了李斯瞿坐下马身,马匹就载着李斯瞿奔走了起来。“哎!喂!喂喂……”
听李斯瞿声音渐远去,子懿折回福宅寻了把伞,一个人朝城外西边去了。城西外有个供人歇脚的小茶摊,子懿买了壶浊酒后继续顺着马道往西边走去,大概走了七八里,马道岔开了一条小道,秋雨连绵一日,小道很是泥泞湿滑。
顺着小道又行了三四里,子懿顿了足,转首望去,满山岗的无名坟冢在濛濛雨丝中显得有些寂寥森然,漫山植被在秋风中颓萧,岗上坟挨着坟,山贴着山一直绵延至阴沉昏暗的灰蒙天际。一旁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石碑上右侧用朱漆嵌刻着一行小字:夏国季元二十一年。而占据这丈高石碑的两个鲜红大字是:国恨。一片昏灰的天地里,这两个字异常鲜艳刺目。
子懿垂眸,并未停留而是继续往前走。七岁那年他被按在这里,对着数不尽的坟冢起誓,那屈折受辱的感觉被莫名的愧疚所掩盖,他不懂,只知自己有罪。仅此而已。
小道蜿蜒至一处山脚下便到了尽头,最后的这段小道也算不上路了,哪里能下脚就往哪里走。因为这里人迹罕至,雨湿地滑,深山上的路更是难走。子懿收了伞,借着那些藤蔓植物攀爬到山上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他的额上有着沁出的细汗,人也有些微喘。
子懿的面前有座孤坟,墓碑是一块简易且已歪斜的木板,板上刻了些字却因年月风雨侵蚀已不清晰,而坟上满是半人高的枯草。子懿将伞与酒壶搁置在地上,挽起袖子开始去拔那些枯草,随后将坟头的木板扶正又下压插稳后,随手拾了一块较为锋利的石块静跪在那木板做成的墓碑上认真的刻着“陆叔”二字。
陆叔无妻无子,那年病入膏肓时,子懿苦苦哀求王爷许久,付出了些代价才得以准许他去照顾陆叔的最后一程。当年还小,带着陆叔的尸身来到这已经精疲力尽,所以刻的字很浅,估摸没多久便糊了。子懿有些抱歉有些愧疚,他当年固执的不让王府的人替陆叔下葬,非要自己寻个清净的地方来安葬陆叔,否则这坟也不会这么凄楚,至少会有座像样的墓碑。
子懿俯身跪拜:“陆叔,子懿无以为拜,唯有浊酒一壶,还望陆叔莫要嫌弃。”当时自己还是太年幼了啊,贪恋着那么一点点的温暖,可就是这么点稀薄的温暖他也无法一直拥有。陆叔离去的时候,他满心凄苦难受得紧,偏偏一滴泪都落不下来,只是觉得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暗了下来。
他幼时被关在地牢里,即使抱着自己蜷缩起来,那些地底袭上来的幽寒还是好似能钻进骨髓般,不停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他总是生病,总是在鞭子下辗转,那样的环境,一碗药,一张被都是奢求。若没陆叔,他一定活不下来。
子懿站起将酒倒在坟前,留下半壶他仰头灌了口,酒烫过喉,辛辣呛口。
不知是酒呛还是山间阴寒肺腑疼,子懿压着胸口躬着身轻咳了起来,压抑咳着又拼命灌着酒。
待平复了后子懿深眸凝视着那简陋的墓碑,双唇轻启,想说些什么,最后发现原来也没什么可以提的。忽然发现这次竟是他自陆叔走后第一次来祭拜,子懿苦笑,命不由他的时候他哪能来呢。
子懿一个人静静立在山间秋风里,安静站在那丘黄土前直至夜幕降临。
人死后不过就是一丘黄土,终归尘土。
子懿弯身拾起伞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停了,而自己的衣衫早已被绵雨濡湿,合着夜风有些寒冷。子懿看着墓碑,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子懿又伫立了许久才启步离去。
夜黑路不清,子懿走得很缓慢,再次路过无名冢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朦胧的灯火,隐约能看到两个人和一辆马车。抬首望去安晟负手立在刻着国恨的石碑前,冷究在一边提着灯。
子懿止步不前,望着那隐在黑暗中的石碑,心里有些忐忑,还有些莫名紧张。
原来,越过绝望还是希望。
安晟转过身来,身上的锦服也已濡湿,晕黄的灯火映在安晟脸上让人有慈爱的错觉。安晟对着子懿笑道:“懿儿,我们该回去了。”
第68章
秋日天高云淡。
冷究来到福宅的时候,子懿正陪孩子玩耍。冷究对于他一来依旧全场静默并附带射来十数道敌意的情况并不介意,只对子懿说道:“四公子,王爷找你。”
子懿来到王府的演武场时,安晟正在瞧安子徵练武。
“岑言儁归隐后,我一忙这小子就没人管得住了。”
子懿看了眼王爷嘴边噙着笑意又朝安子徵望去,没有言语。
安子徵手中长槊舞得虎虎生风,一圈横扫突跃安子徵翻手挑起长槊直击子懿。子懿敏捷的微侧了下身,槊锋几乎是贴着子懿直劈而下,地面顿时被长槊击出一条凹痕。安子徵不依不饶追击着嚷道:“安子懿你可是很久没有陪练了!”
安子徵攻势密如雨,子懿只能竭力避开,他轻蹙了下眉头,王爷嘴边噙着笑意的脸倏闪而过。
安晟看子懿只是在躲闪并不还手,从一旁的兵器架上取了把长枪朝子懿掷去,“不用让着徵儿。”
枪掷在子懿脚边,子懿足尖轻挑,枪横跃至手在手中旋了个圈挡下了安子徵击来的槊锋。安子徵看子懿出手兴致更高了,只是从前子懿从不露真实水平,这次让安子徵很是惊讶,特别是斗了十数招后子懿一脚压下他的槊柄一手长枪以难以抵挡的角度刺向他的咽喉,他的心跳得很快,全身血液都涌向了心脏,很紧张兴奋却又很不爽。
子懿在枪尖离安子徵一寸的时候就停了手,退后作揖:“承让。”
安晟笑道:“徵儿,你就知道使蛮力,力大虽然有优势,但是技巧更为重要。”安子徵本不想受子懿这礼还想要继续打,但听到父王的话还是乖乖的立在了安晟面前,一副准备聆听教诲的模样。
安晟只是笑笑,看着安子徵抹去额前的热汗道:“下去洗个澡。”
“父王,我还想打!”
安晟给了安子徵一个暴栗,佯怒道:“十八的人跟八岁似的,快下去洗澡陪你娘去!”安子徵这才舍得离开演武场,临走还瞪了一眼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安子懿。
演武场里只剩了安晟和子懿。
“听斥候回报,东面祁国调度军队集结在泊江边岸。”安晟随意坐在了演武场边上。
子懿目光看向手中的长枪,又忍不住看了眼王爷的手才恍惚道:“夏国与祁国本有泊江分隔,也算是条屏障,三国联邦瓦解,祁国孤立无援担心我军渡河开战,故严加防范自是正常。”
安晟点头又道:“若是相安无事倒好,若是有事,东祁西梁吴也是够夏国呛的。”安晟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子懿坐下。子懿放下枪才有些迟疑的在离安晟一臂距离坐了下来。
安晟瞅了眼中两人间的距离又道:“最近朝野沸沸,东祁,西梁吴,也都未曾消停。听柳下智说近年战事诸多,农耕不足又闹了阵子旱灾,太仓的积粮已赈灾,如今秋收也不理想。”
缺粮?子懿目色略沉:“修水利,引渠灌田。”
安晟一笑:“柳下智也是这么说的,可若是将兵全派下去会兵力不足,说到底那都是后事,我现今担心粮草短缺,万一有战事军队该何处。”即使现在把兵派下去耕作要有收成也得来年了,若起战事没有粮草,军队会自动溃散瓦解。怕,就怕今年有战事。
子懿垂眸望着地面,暖阳打在他的脸上恬淡静好,额前的碎发因刚才的切磋有些乱,安晟侧目瞧着只觉得这孩子更适合过平淡的生活,不该上战场。
子懿淡淡道:“泊江附近的土地肥沃,在那垦田引流灌溉收成必佳。屯兵开田,泊江以北屯兵三万,泊江以南屯兵两万,十里设一个军屯营,一面屯田一面戍守,农耕巡卫轮调。”
安晟讶异,心里却是又自豪又欣慰,抬手忍不住替子懿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出口的话不知是喃喃自语还是在问子懿:“你为何就不能像徵儿般呢?”安子徵喜欢习武却不喜战场,调皮捣蛋又会撒娇无赖。只要夏国根基稳固,他也不要胸无大志的安子徵建什么功业,他能保安子徵一生无忧。
子懿没有回答,低头又道:“夏国已吞并了燕国,只要执政发展得好,夏国保持在四国中实力最强,而后可图霸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