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邪(8)
一个中年男子略带讨好的温和声音从屋内传来:“公子才刚来,这是怎么了?可是玩腻了这个?”
陆子岈冷哼了一声,说道:“陈老板好手气,这么几天,快输得我倾家荡产了。”
那男子像听了什么笑话,配合地低声笑了笑,说:“公子说笑了,以您的手笔,这点银子怎么会放在眼里,是否府里老爷管得紧?只要玩得高兴,先赊着也无妨。”
陆子岈心里想道:“刚来的时候还输了算你的赢了算我的,这么快就变成先赊着也无妨了。”
陆子岈:“陈老板慧眼,再不济,还要顾着点长辈的意思,不好太恣意妄为了。”
陈进献:“当然,不过……既然都是朋友,陈某也说句直白的话,值钱的东西,不单单是银子。”
陆子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哦?陈老板的意思是?”
陈进献:“公子出身高门大户,家里的银子必然是笔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挪用一次两次,在这里也玩不了几个晚上,用得多了,还要费心思解释,但府里不还有人前人后伺候着的婢女吗?逃了那么一个两个也不稀奇。”
陆子岈沉默了片刻,看起来像是在考虑。陈进献这是在诱他抵人,姓陈的觉得他是高门大户,便建议用婢女来抵,那么外面那些人呢,有些只是寻常人家,有些甚至连寻常人家都不如,碰上他们呢,他还会建议什么?没有婢女,家里不就只剩了妻女吗?
陈进献在被陆子岈盯着的片刻安静里,不明缘由地身后直冒冷汗,以为眼前这位贵公子就要甩手走人。
可是陆子岈忽地笑了,语气带了几分轻佻,说:“呵,你这可是点醒我了。”他将手里的牌甩了出去,与桌上的其他牌一撞,发出了一声脆响。
门口暗处,祁越一把抓住了陆衡,另一只拳头握得死紧,两人匆匆离开了南升赌场。
陆衡在祁越后面跟着,两人走得很慢,但步伐有些僵硬。
陆衡犹豫了一下,说:“那人的意思是,这个赌场还卖人吗?”
祁越:“嗯。”
陆衡:“卖去哪儿?”
祁越没有做声,犹自咬了咬牙。府邸的婢女,有名有姓,都是记录在册的,凭空消失,这个人就算是不存在了,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别说官家,就是一般大户人家,也不会买,那么她们甚至失去了去其他府邸做婢女的正常途径,那她们还能去哪?这赌场收进来的这些人只能通过某种见不得光的方式出手,不管卖出去是生是死,下场如何,全然都没了约束。
☆、第十章
黑夜与白天的交界之时,远方天色露出了点鱼肚白,洛城才获得了短暂的安宁,彻夜狂欢的人就要睡去,而睡着的人还未醒来。
临江客栈前的街道寂寥如画,门口站了一个颀长的人影。陆子岈从南升赌场出来,并未回将军府,而是溜了几圈,确认无人跟随,才来到了临江客栈前。
他侧身站着,抬起手轻轻敲了几下门,没等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来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正是那日陆衡见过的小二,他见是陆子岈,将门再打开一些,侧身让开,让陆子岈进了客栈。
小二:“公子来得正好,正有您的一封信。”
陆子岈:“可留了姓名?”
小二笑着点了点头,一边将怀里的信掏出,递给了陆子岈,信封上写了个随性的“曼”字。
陆子岈打开信封,只有单薄的一张纸,纸上并无任何寒暄,似乎是简简单单列了几行,从客栈小二的角度扫过一眼,那并不像是一份信,而像是某种排列整齐的记事。
陆子岈一目十行,微微蹙眉,接着将信重新折叠好,塞回信封,抬头冲小二点了点头示意,便离开了临江客栈。
待陆子岈回到将军府,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正是一个大好的清晨,祁府的家仆们陆续起床,整个府邸带着一股正在苏醒的懒意,让人放松下来。
他悄声避开所有人,回到自己住处,将门推开,整个人一僵,轻声进了房中,蹑手蹑脚地将门关上,陆衡趴在桌上睡着了,完全没被他进门的声响惊动。陆子岈无声地叹了口气,走过去,轻柔地将陆衡揽进怀里,少年明明已经长到了十二岁,却还是轻得像只小猫,窝在他怀里无意识地蹭了蹭,仍与当年被带出燕王府时一般无二,一时触动了陆子岈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他将少年抱起,像放一个脆弱的婴孩一样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盖好被子。
陆子岈出了房间,有些疲惫地靠在长廊的承重柱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随呼气将自己放松下来,他发呆似地看着清晨明净的景色,一瞬间什么都不想管,想带着陆衡回霁云山。
念头一闪而过,手中的信有些隐隐发烫,他站直离开了短暂的依靠,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此时正是祁家两父子练武的时候,陆子岈不知何时来了,站在远处,朝祁瑜微微偏了偏头,祁瑜将刀重新放回兵器架上,拍了拍祁越的肩膀,示意他自己先练,便朝陆子岈走去。
祁越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走开,因为在思考着什么而眯了眯眼。
陆子岈将已经拆过封的信交给祁瑜,祁瑜瞥了一眼信封上的字,抬头看了陆子岈一眼,才取出信看了。
祁瑜皱了皱眉,说道:“这是你托苏小曼查的?”
陆子岈摇了摇头,说:“没想牵扯她,你不觉得奇怪吗?”
祁瑜:“你怀疑苏小曼的动机?”
陆子岈:“你我想要一个真相,得到真相之后,或许会想让该死的人死,而她想报仇,至于报仇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目的,我不关心,这点不怪,怪的是,她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该怎么查,该从哪个缺口入手,是真的猜得准,还是她早就知道了些什么?”
祁瑜抱胸而立,指尖点了点手肘处,停顿了片刻,说道:“洛北阁常年与洛南帮互相撕咬,紧紧盯着对方,若说比我们多了解一些,也是常理,只是……她这番如此费力,引我们查洛南帮,确实古怪,若真如你所言,她从一开始就全然清楚,那么她自己为什么不动手?”
陆子岈:“你可记得她说自己支使不了北阁?即便是武功全废,什么时候见过苏小曼示弱?我总觉得,她在怕什么,藏头露尾的不敢出手。”
两人颇有些无奈地对视,现下被扯入这件事中,从头到尾都在被人牵着走,太过被动,掌握的线索又太少。
祁瑜拿起信纸,说道:“那她费心思塞给你的信里写的这些地方,你说是谁的?”
陆子岈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说道:“还能是谁的,你看她那日最针对的是谁?就差直接指认葛秋海了。”
祁瑜:“她想告诉我们,葛秋海藏了什么东西在这几处地方吗……”
陆子岈死寂的漆黑眼瞳里好似荡过一层涟漪,问道:“南帮是一摊污水,越搅越浑,你可查到,他们这几年因何而立?”
“苏小曼的只言片语,只说了南帮内鱼龙混杂,仅凭这一点,怎么可能与屹立百年的北阁分庭抗礼,单就这几日,我只摸到了点边……”祁瑜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已经发现,他们的手伸地太远了,不止洛城内的三教九流,不少依附了南帮,甚至是地方官,都跟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子岈疑惑道:“地方官敢与江湖势力勾结?皇帝不是很忌讳这个吗?”
祁瑜:“手中死的银子,放出去一阵子,就能迅速自动生长,甚至不多时便能翻倍,这样的好事,即使有点危险,你做不做?”
陆子岈:“你是说……”
祁瑜点了点头:“南帮借用朝廷的银子,散到民间,利上起利,反哺着这群东西,表面上这洛城秩序井然,可暗地里,到底谁说了算还真难说。”
陆子岈:“那么你说,哪些人的胆子那么大?还不起的银子都敢借?”
祁瑜:“……若不是家中发生了什么火烧眉毛急需银子的事,那便是……”
陆子岈将折扇敲在另一只手手心,说:“赌徒,呵,好一个南升赌场,南帮是把整条线都做满了。”
祁瑜:“看来,我们是该会一会这葛秋海了。”
南升赌场。
与陆子岈虚与委蛇的陈进献此刻正颤颤巍巍地弯着腰站一旁,好像被什么折断了脊梁,他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正前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侧身对着他,被宽大的衣袍整个裹住了,帽沿压得极低,看不清脸,像是抱着自己的膝盖,可以看出是一个非常瘦小的人。
可这么大点的人却让人前人后游刃有余地陈进献吓得不敢大声喘气。
衣袍中传来嘶哑尖锐的声音,听不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直让人头皮发麻:“你知道你领进来的人是谁吗?”
陈进献:“小人……小人以为他只是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不知他有什么背景……”
那人好像是被他逗乐了,笑得接不上气来,说:“有什么背景?陆子岈需要什么背景?”
陈进献“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吓道:“小人不知是他!我,我定不会再让他踏进来!”
那人歪了歪头,将被帽沿完全遮住的脸朝向陈进献,阴阳怪气地说:“既然陆公子来了,怎么能拒之门外?”
陈进献几乎将脸贴在地上,摸不清那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连声应答,然后火烧屁股似地退了出去。
随后,屏风后走出一个长相持重的中年人,正是葛秋海,他看了一眼刚被关上的门,对被裹在衣袍中的人说:“你想做什么?别弄巧成拙惹得一身骚。”
“二把手怕什么,好好拿着手中的金令,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不过是个陆子岈,你今日不除了他,留他到明日,一样还是个麻烦。”
葛秋海心中鄙夷,连带着也没什么好脸色,说:“哼,随便你,只是别牵扯了整个帮派,到时候不是你我能收拾得了的。”
尖酸的笑声传出来,陈进献连门外也不愿再多留,赶忙溜了。
☆、第十一章
正值夏末,余热每天烤得人暖洋洋的,可在这变季的时候,最是难料,一夜之间,气候骤变,一场风将热气全吹散了,清晨起来突然有了肃杀之感,能让人猝不及防地打个哆嗦。
随着这寒气一起到来的,还有京城快马加鞭来的旨意,命祁将军即刻回京复职。
祁瑜随身物件不多,几乎可以随传随到。
他一眼看到祁越正杵在门口,稍作思量,开口道:“你留下。”
祁越急道:“父亲!”
祁瑜抬起手打断他。
陆子岈懒散地靠在一旁,道:“皇帝这几年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地溜着你,是把你放在哪儿都不放心啊。”
祁瑜瞥了他一眼。
陆子岈摆了摆手,笑道:“你儿子都快被你养成人精了,还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倒是某个没心没肺的,是不是还没起来……”说着,他转头往门口张望了一下。
祁瑜叹了口气,也不反驳,说道:“我倒不是担心皇上的顾忌,只是这个旨意正好在这个时候到,未免太巧了些。”
陆子岈皱了皱眉,说道:“你怀疑皇帝……当年的太子,是燕王案背后的主谋?这儿的死水动了,他慌了?”
祁瑜苦笑了下,说道:“这是最自然而然的想法,但当年亲手下旨的人是先帝,毫不怀疑有人栽赃,毫不留情地处置,之后又顺手处理了几个与江湖势力纠缠不休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