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笔)夫子(4)
没有马夫?他这才注意到拉车的是个傀儡。这般精妙的技艺委实不多见。想再细看时,马车却已走远了。
……
身着明黄华服的少年遣退所有人,独自来到观星台。
上次他上摘星楼时,也是孤身一人,但欢喜极了,因为知晓夫子正在这里等他。
可这次星盘前却是空空荡荡,物是人非了。
他趴在栏杆上,看着星空发愣。
李傀此人,有几分可信犹待商榷,但不论如何,终归是个和外人一起谋害主子的。君主最为避讳的,大抵就是这类不忠不义的小人,可他听了计划后几乎没有迟疑就应了好。不论结果如何,他到底也成了个同流合污的小人了。和柳危摄政王一流没什么差别。
许是他心里不分青红皂白地,正想让那些人偿命呢,这般谋划倒正中下怀。
修仙一途向来顺天而行,若使者此举当真是承天命,那他就算活过天罚,也只能转而修魔了。这条路太冒险,但他不想回头了。
闭上眼,忽然又忆起某日和夫子于此共饮,也是这般晴好的天气。
星辰固然令人惊叹,可真正让他说不出话的,是夫子持酒盏偶然回眸一顾。
黑眸如玉,却是有光星星点点地亮在深处,似漫天星河倒转,尽入眼前黑色深潭,映得夫子比往常更温柔更好看了一些。
他那时忙低头灌了口酒,妄图掩饰自己发红的耳根和莫名的羞怯。
最后却是醉了,记得好像说了些胡言乱语,甚至轻声把越人歌最后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都唱出来了。
不过夫子肯定没听到,因为那晚身畔的红衣公子没再笑骂自己“不成体统”,而是脊背挺直,沉默不语,只饮酒,一杯接一杯。
小皇帝翻身坐到了栏杆外。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脚下悬空。京城内禁飞行法器,除非修为极高。这百尺高度,若摔下去,怕是要不留全尸。
可少年帝王面无表情,甚至招出了半坛酒,学着昔日夫子的样子,一杯杯喝了下去。
他又阖了眼,摸索着触碰回忆里的那个人,却在夫子坐的位置触到了一些凹痕。
趁着月光,江钦丕看清了那行小字,用夫子惯常的戏谑口吻——
“不该先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吗?”
酒劲一下涌了上来,心里像被这句话燃起烈火。
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却将这些隐秘心事视若无物。
只当自己是没长大的小孩吗?还是打量自己被迷得团团转想说又不敢说好玩?
是了是了,这种美人,爱慕最为廉价。
那我捧来的一颗真心,你是否也嗤之以鼻过?
他简直想把夫子抓回来,将午夜梦回的绮念一点点付诸实施,再慢慢问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心意。
冷风吹过,散了些酒意。江钦丕回过神来,笑自己知道的太晚,想的太多。
他已经死了。
又灌了口酒。
心悦君兮君不知啊。
第 9 章
前日斩杀妖魔时,柳危受了些伤,本可告病,可今日还是早早出府赶赴宫廷了。不知怎么回事,姜鼓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想了又想,还是放下公文,准备往宫中走一趟。
一路上心神不宁,只想快点见到自家公子,竟是首次觉得亲王府的位置选的不好。
情急之下也没让人跟着,快马加鞭的赶路,又走了许久才察觉哪里不对。
真是关心则乱,本应满心警惕的姜鼓这才发觉已经在近郊的林子徘徊了太长时间,绝对是中了圈套。可此地气息清正,灵气纯澈,丝毫没有邪术或是鬼怪的痕迹。
“阁下可愿与我一见?”姜鼓勒马站定,握住长缨枪,不动声色观察着四周,等着那人露出破绽。
等了许久,正要出手时,一支飞羽破空而出。角度极刁钻,避无可避之下只好回身格挡。手背擦破些许,腥甜的血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姜鼓转向箭射来的方向横枪扫过,枝桠尽折。暗影飞速后退,动作矫健轻盈如林中飞鸟。
那人足尖轻点,立在了树梢,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姜鼓,藏在宽大的灰色斗篷下,让人看不到面容,须臾之后似是确认了什么,不发一言便又挽弓搭箭。
姜鼓这时才知晓,刚刚那支白羽箭还算客气。比起眼前浸满杀意的金羽箭,那惊魂一刻都称得上小打小闹了。
对付一个善使弓箭的人,越近越有利。姜鼓忙催马上前几步,然后侧身闪避。
可那支箭好像格外受天道眷顾,竟微微偏离了轨迹,眨眼间便至眼前。
这一变故猝不及防,姜鼓只好以枪挡箭,然而毫无用处,金羽射穿了马槊枪杆,又直直没入他心口。姜鼓修为不低,更有一身好武艺,钟山界内少有敌手,却没曾料想抵不住这神秘人的一箭。
无法控制地坠落马下,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黑色斑点,连呼吸都困难。胸前衣服上渗出大片大片的血迹,姜亲王开始浑身发冷,死亡近在眼前,犹满心想着,尽快将此事告知柳危,告知江……
可惜没机会了。他还睁着眼,瞳孔却涣散了,气息渐渐弱了下去,死得不能再死了。
杀人者走了过来,有些疑惑地发现姜鼓临终时放开了断枪,翻出了贴身放着的一块玉佩,右手死死握着。
玉佩普普通通,材质也一般,隐隐能瞧见一个危字,不像什么保命的法器,那人便也没再理会。
转身离开时,微风扬起了一点金红色的下摆。
……
小皇帝今日乖巧得很,不止是听课认真得多,连看柳太傅的眼神也不再满含戾气得像对杀父仇人那样了。竟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比往日早一柱香结束课程,小皇帝起身问帝师,“朕可以走了吗?”
柳危盯着他看了几眼,而后移开了视线,轻飘飘地说,“陛下如无急事,今日可否与臣聊些别的。”
帝师在外人面前不是多话的性子,从不和他闲聊杂事。江钦丕有些奇怪,便又坐了下来。
“陛下可知,鼓与钦丕为何?”
“太傅如此直呼摄政王与朕的名讳恐于礼不合。朕犹且宽宏大量,得罪了摄政王……怕要不好受。”
柳危面色冷淡不变,无视他言辞中的恶意与试探,继续说,
“是‘山海经’中的精怪。‘杀山神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钟山之东曰鳐崖’。妄图违逆天意,又是不算太好的结局。陛下以为,先皇为何要取这不吉的名字呢?”
“该书杜撰居多,当不得真。”
“真假参半,不可尽信,不可不信。”
小皇帝愣了片刻,还未细想,对面那人便岔开了话题,“臣近日得了本古籍,不知何人所写,一些文字似与本朝传承有关,便上了心。书中前后是文字游戏,解开是张阵法,与东坛残阵颇有相似之处,便摹了下来。”
说着,递过一本泛黄古书,中间夹了方澄心堂纸。
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指间的熟悉感令江钦丕不由抬头看向柳危,目光尖锐似要看穿眼前的人,“这纸用的人不多。”
“回陛下,澄心堂纸制作繁琐,比寻常的要贵上不少。微臣也是偶然间得到几刀。”柳危举止坦然,不似说谎。
“是吗。”帝王低头翻阅书册,语气平淡难以捉摸。
柳危不由得在心里叹一口气,终于长大了啊。
第 10 章
君主最是多疑。
之后两人又聊了不少,小皇帝虽面上不显,却句句都带着试探。最后把修复东阳祭坛的任务都派给了柳危。
柳危心里已经有些不耐,却还是面无表情地应好谢恩。
也因太傅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君主一点也没发觉,甚至还破例留帝师共进晚膳,当然只是为继续打探罢了。
一太监急匆匆闯了进来,向两人行礼后对君主附耳说了什么,江钦丕意味深长的扫了眼柳太傅,让那人退下了。
“摄政王快死了。”小皇帝把玩了会品茗杯,忽然开口。语气漫不经心,抬眼望向帝师时,却是实打实的幸灾乐祸。
柳危极配合地表现出从错愕不敢置信,到悲痛愤怒,再到满心焦躁的种种情绪。江钦丕看得开心,甚至想起幼时和先皇后一起偷偷跑到踏江阁听曲子的心情,只好举起茶盏,才堪堪挡住了自己抑制不住的恶劣笑容。
柳危要起身告退时,小皇帝才看够了戏般,收敛了种种表情,施施然道,
“柳太傅不必着急,摄政王快到宫中了。今日酉时一队春猎归来的贵族在近郊发现摄政王,似被贼人所害,气息微弱,忙带入京城。朕已派人去接。毕竟是先皇后的弟弟,朕定会让御医……尽力医治。”
最后几个字差点笑出声,道一声世事弄人,当真讽刺,当年姜鼓又何尝顾及姐弟情份?
柳危不语。
片刻,有人来报,两人便去向安置摄政王处。侍奉的宫女小心剪碎了沾血的衣物,拿毛巾轻轻擦拭着,胸前伤口正中心脏且深可见骨。木盘上摆着一支染血的金羽箭,太医正在一旁写方子,却是抓耳挠腮迟迟不能落笔。
“情况如何?”君主急忙开口,表现得倒是极为关心这位摄政王大人的安危了。
“回禀陛下。这……心脉俱伤。该是早就死了,却不知为何一直吊着一口气。微臣无能,还请皇上恕罪。”太医跪伏在地。
江钦丕正要礼节性的训斥几句,却听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不必救了。”
所有人都惊诧地回头,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毕竟举国上下谁人不知帝师与摄政王的关系。
白衣公子平淡地继续解释,“臣少年时送了块玉佩给亲王大人,里面藏了阵法。生命危急时可以心头血开启,保护持有者且维持其假死状态一刻钟。
他右手握的便是那块玉石。但这阵法还不完善,至多吊一口气而已。多则几日,少则几个时辰……必死无疑。”
说到最后,像是疲惫极了,声音很轻很轻,普通人附耳倾听也未必能听清这四个字。
摄政王手指微动,像是要醒,柳危敛了表情,上前扶住手腕输送灵力。太医宫女识趣地退下,小皇帝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阿危。”姜鼓挣扎着睁了眼,只疑心自己看错,便又唤了声,“阿危。”
“我在。”公子轻声回应。
摄政王笑了笑,“我还真是好运气,死前还能见你一面。”
柳危只默默输送灵力,面色雪白,没有应声。
“那看来便是真的了。”姜鼓又笑了笑,“那,阿危你先回避一下,我和陛下有些事要聊。”
帝师这才停下来,扶着床柱缓缓起身,虚弱地走出了门。
“摄政王这是何意?临终和朕续一番亲戚感情,托朕照顾你的情人?”只剩自己和一个将死之人,江钦丕装都懒得装,嗤笑一声便开口嘲讽。
“是爱人。”姜鼓咳出一口血来,“陛下,先皇后死前托我照顾你。今陛下已成大器,便将权力尽数还归朝廷……亲王府所有财产由柳危代理,我待会嘱托他交付陛下。”
少年目光诧异。
姜鼓断断续续说了下去,“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御书房隔间书柜第三排,右数第八,有,有先皇后笔记。本是嘱我待你加冠再给,怕是,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
……
江钦丕出书房时瞥见残阳如血,心下迷茫。
恨了多年,直到人死才发现恨错了人,该多讽刺?
若是,最后发现,一切祸患皆因自己而起……又该有多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