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笔)夫子(5)
第 11 章
近几日来,柳太傅陪同亲王常住宫中。
京中众人猜测,大概因摄政王随时都能咽气,人之将死,虽然看不顺眼,陛下不好再为难,便容他们暂且留下。
不过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算盘,姜鼓一死,便该是风云大变,谁又能赶在陛下加冠之前,成为下一任摄政王呢?
柳絮纷飞,一夜春花竞放,暖风熏得人醉,平静之下却有什么蠢蠢欲动。
姜鼓这几日睡得多醒的少,偶尔醒来也是昏沉沉的,没什么力气说话,只知盯着柳公子看,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柳危索性由他看,把笔墨纸砚都搬到了床榻附近——加冠礼在即,聚灵阵的演算与绘制实在是耽误不得。
时间快到了。
柳危看了眼窗外格外不合时宜的隐隐汇聚的黑云,懒懒散散地收回视线,抬手拨了拨几日前亲手点上的近生香。
香气渐渐散了,摄政王躺在床上无声无息,似陷入一个平静而安心的梦。
*
权力往往与职责相伴相生。江钦丕近日政务激增,各种折子一沓沓送上来。
本朝大臣每月仅朔日上朝述职一次,平日急事以灵力催使双鲤,两地直接传递消息,小事以飞鸟传书,大事才会递折子。
可他虽不必上朝,单单批折子看书信就能忙一整天,用膳时还要抽空看一眼辅政大学士挑出来的飞鸟笺。不消说还要暗中布置兵力,压制各地可能出现的叛乱。
若是累还没什么,关键是那群王公大臣,偏要把芝麻大点的小事连篇累牍地写成折子,洋洋千字不知所云,一副自以为是的得意嘴脸。野心勃勃又没什么本事,暗里的试探过于明显,在他看来更象某种不高明的挑衅了。
帝王再次忍住了摔笔砸折子的冲动,所以姜鼓当年怎么忍住没杀了这些蠢货的?
少年看了看只多不少的公文,按了按额角,起身散心,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书房中加了私印的,母后笔迹的书信,又翻开读了遍。
彼时的自己只看第一行“时日无多”便难掩悲痛。但既长大,有些事便不得不背负了。
继续往下,字迹越来越虚浮,背后的含义却越来越令人惊心。
“钦丕”之名何意?因他便是钦丕。
杀天神又被天神所杀,天神为天道化身,若将天道喻为君,他便是叛臣反贼。
此等存在自是不容于天地,便是他如今已入轮回,忘却前尘,天道也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不止如此,留他在世还很可能连累身边众人。
可是——他看到最后的字句——
“可是,我不管这些,夫君也不在乎这些,钦丕为妖为魔,可江钦丕只是我的钦儿。
我们亲眼看他从懵懂婴儿一点点长大。他天真,聪慧,可爱,乖巧,体贴,懂事。我们可以顺应天命为他取钦丕这个名字,却不能顺应天命对一个这样的孩子下手。只因一点玄虚的前世因果。
何况他是我的孩子。
他很像我,眼睛又像夫君,集了我们的长处,长大了该是极英俊的。悟性又好,必有所成。可惜我……”
可惜我看不到了。
他强忍泪水,想父皇母后一世英名,却偏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
先皇找到了个要人性命的邪法,押上江氏传国玉玺,祭了自己和皇后的命,用以加固已经在雷劫下岌岌可危的本域结界。先皇后受的诅咒要慢得多,也痛苦得多,留了两年时间交代后事。
江钦丕发觉哪里不对。此事理应无人知晓,几日前帝师所言必不是随便说的,他知道什么?
细想下来却是太多不对。
柳家袭祖荫,家主不过是个小小的男爵,几十年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亦非什么传承百年的书香门第,底蕴浅薄,可柳危表现得却是过于优秀又过于博学了。再者,柳危身边无一随侍,日常琐事众多,他竟也不嫌麻烦?
“去查柳危!尽快。”影卫得令,从黑暗中现身行礼,很快融入了一片更深广的黑暗。
第 12 章
东阳祭坛建在鳐崖,本国最东处,也是钟山域内最先沐浴晨光之处。
据传,千年前某云游道士为当时君主算上一卦,言说此处阳气最盛。那神棍不知说了什么哄得龙颜大悦,这顶重要的主祭坛位置便就此敲定。
钟山域以中央高耸入云的钟山为名,江氏以本域统治者自居,便不取国号,称钟山。不用再加别的什么,以山名为国名,以域名为国名,江家先祖也是堪称狂妄的神人了。
但自先皇薨,大典便停了。此处祭坛荒废多年,连仅余的部分阵法都被一场莫名的雷电损坏。
芳草萋萋间,忽有白衣公子翩翩而来。
柳危托着罗盘慢悠悠地走着,脸上不见人前表现出的悲伤与疲惫。反倒像游山玩水一样,颇有些怡然自得了。粗劣设了个障眼法,又测了方位,他便开始布阵。
上等朱砂如红线一般从他手上滑了出去,按预定轨迹在地上快速爬行,发出簌簌的声响。
红绳在指间缠绵,衬得他像位织锦的素女,柳危似被这想法逗乐了一般,平白无故地笑了一下,随后微拨了下流动的朱砂,显出一段优美的弧度。
便是柳夫子一本正经的冷淡表情,也该被这般暧昧的颜色显出几分色气。何况此时他展眉一笑,这张堪堪清秀的脸也有一瞬显出那位妖魔的无边艳色了。
怀中铃铛忽然响了下,这是有人要来了。
朱砂已在草木间蜿蜒出阵法形状,又隐入泥土中不见踪迹。
柳危收了手,催生草木遮住痕迹,和来时一样慢悠悠离开了。
*
夜深人静,君主仍未安寝。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也难怪宫女们私下常赞叹陛下勤政为民,必将成为一代明君了。
江钦丕站在书架前,逐本翻阅古籍。
传国玉玺为先祖所创,聚天地灵气于一方灵印之中,持之可借山河灵力为己用。
便是借这仙器的威能,也足以稳固钟山在本域的地位了,何况各朝君主都天赋极佳,自然而然地便形成了这钟山一国独大,蜀汉偏安一隅的局势。
先前他还以为玉玺只是单纯找不到,必定被父母藏在某个地方了,可惜现在才知道,传国玺早随先皇一起灰飞烟灭了。
这就麻烦了。
他天赋尚可,可惜修炼时间短,修为不高。而若没有强大的实力作倚仗,皇权的威慑力几近于无。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这是天道也默许的生存规则。
江钦丕又想起夫子,他那时信誓旦旦,说会助自己一臂之力。可后来呢?
等等,他那时提了摄政王那边的棋子,到底是……
烛火晃了一下,一道敏捷的黑影窜了进来,影卫恭恭敬敬地将调查结果双手奉上。
柳家小公子几十年的生平事迹白纸黑字一清二楚。大眼一扫似乎没什么差错,他皱着眉头又细细读了遍。
视线滑到“十岁遇歹人”一行时顿了一下,问向半跪的影卫,
“这一段,十岁遇匪徒时,所有人都死了,只他侥幸逃了出来?”
“确是如此。”
“一个十岁的孩童如何躲过百余位穷凶极恶的土匪?”帝王面无表情继续质问。
“回陛下,参与者不是死在当场就是被斩首示众,现今无一存活,属下便问了当年审讯匪徒的官吏,据他们所说,是因为柳家奴仆忠心护主,拼命与之相博,这才为小公子争取到逃跑的时间。”
帝王沉思半响,继续问道,“之后柳危父母有何异常?”
“柳父无任何异常。太傅回来后不久,其母李氏就疯了,不肯与亲儿相认,反而常自言自语要去找小公子。大夫诊治时说她惊吓过度患了失心疯,后来一直被家主关在后院。”
帝王让他退下,独自踱步到窗边。
某些猜测已经得到了证实。
他不相信惊吓过度的说辞,比起这些,他更愿意相信一位母亲的直觉。
你到底是谁?
电光石火间,好像有一条线冥冥之中将一切都串了起来。
他忽然有一个极大胆的猜想。
夫子为人看似谦逊,实则极为自傲。他从不会明目张胆的夸奖谁,却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提了柳危。
是在暗示我什么?柳危难道就是埋在摄政王那边的棋子?
不,这不可能,那时柳危还未与摄政王相遇,夫子也不认识自己。这条线未免也埋得太早。
不断猜测又不断推翻猜测。夫子……柳危……姜鼓……还有自己。
过往和未来皆被迷雾笼罩,谁是执棋之人?
第 13 章
柳太傅自摄政王死后便未曾进宫,一是要操劳丧葬事宜——毕竟无论姜家还是赵家都早和姜鼓划清界限了,二是要应付各方不怀好意的慰问吊唁,实在忙的很。
今日却是忽然收到一封急诏,被宣入宫了。
光阴似箭,距陛下加冠已经不到一旬。
不过摄政王一死,君主如今已经大权在握,加不加冠意义不大,倒是加冠前一日接传国玉玺一事显得重要得多。
这一典礼往年参加的人少,规格也低,毕竟顺其自然接个玉玺也没什么好看,可如今传承断绝,玉玺不知所踪,各方势力都盯着这件事,想来陛下今日便是要商议此事。
进殿门时却与红衣云纹的天道使者不期而遇。看在柳危当时给那妖魔一剑的份上,清冷仙女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勉强算行礼。
两人一同进了门,却见小皇帝也流露出了一丝惊诧,看来那人是不请自来了。
落座后,小仙女一如既往单刀直入:“玉玺该是不见了吧?吾知一聚灵阵,可聚八方灵气,届时将之凝成印玺,便不出纰漏。”
帝王不动声色,“阁下有何目的?”
“吾等奉天道之名,自是不愿天下陷入混乱,如此可保一方安宁;再者,陛下昔日助吾斩妖除魔,也不好袖手旁观。”
一旁柳危听了简直要忍不住笑出声,天道不愿天下混乱?那何必分日华魔气,仙魔正邪,何以每次大动乱背后都有天道授命横插一脚。趟了这摊浑水还想撇得一干二净,哪有这般好事?
使者递过绢纸,柳危瞄了一眼,见上面线条繁杂,大致轮廓确实是聚灵阵的样子,而且品阶不低。
江钦丕却是诧异,这阵法和李傀给他的一模一样,主祭是在警示自己?不,不像,那么李傀是为了让自己借山河之力杀掉她,她又有什么用意?
小皇帝对天道使者怀抱一百分的戒心,或者说,越是天道正统的修士,对他而言越是危险,毕竟严格来说,他也是所谓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魔一员。
何况姜鼓死得蹊跷,杀人者这般实力,本域内值得怀疑的人选,除了几位隐世不出的老家伙,便只剩天道使者。他是钦丕转生,那姜鼓是鼓也未可知。
三人又谈了会儿,最终敲定典礼当日用这个阵法瞒天过海,地点定在鳐崖东坛。
几人看起来无比和谐,可惜心里各怀鬼胎。
*
授玺典礼当日天生异象。鳐崖旁侧便是结界,界外黑云压城,界内天朗气清,雷声隐隐传来,让江钦丕记起那场格外让人不安的雷雨。
典礼照旧,祭罢天地神明,帝王缓缓步上祭坛。在柳危和天道使者协同下,脚下阵法已修复完毕,他将指间血滴入中间,开始念祷词。
草木隐隐作响,像四面八方无数张嘴低声应和,忽然狂风大作,一报粗的乔木都东倒西歪起来,躲在暗处窥伺的人心惊胆颤,只好退守下山。
云雾汇聚过来,祭坛百米之内宛如天上云都,江钦丕望向四周,什么也看不到,可见范围缩小到不足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