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10)
李澜往被子里缩了缩。
李言侧过身用另一只手捏了捏李澜的脸颊,李澜“唔”了一声,缩进了被子里去。
李言失笑,活动了活动终于被放开了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越过李澜,从床尾绕出去,掀开了床帐。
第二十九章
李言抱着李澜在膝前,李澜就这么乖乖地给他抱着,像是个大娃娃似的。
殿中冷寂,太监宫女们都仿若雕塑,竟似无人。
皇帝搂着儿子顺毛暖手,眼前摊开着一份奏折,看着看着就笑了,低声自语道:“臣自受命以来,兢兢业业,朝乾夕惕……朕怎么觉得他胖了不少?”
李澜正自眼困,他早上被人带出去跑了好几圈,甚至打了两套拳,又拉了桑木小弓,玩得时候虽然起劲,用过午膳就觉得眼困,靠在他爹怀里睡眼朦胧的,闻声不解地探头看了看。
李言并未将奏疏遮掩起来,他念奏折时惯将手指点在看过的那几行字上,见李澜抬头也只是笑着又点了点那行字,问:“澜儿识字么?”
李澜又看了一眼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所指的地方,摇了摇头,回身往他父亲怀里埋了埋。
李言笑了笑,想起来李澜天生痴傻,他母亲刘婕妤也是个目不识丁的,怎么可能会认识字呢?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摸着李澜的后背说:“没关系的。人生识字忧愁始,不识得也好。”
李澜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问:“父皇……认识很多字?”
李言看了他一眼,说:“是啊,父皇博览群书,可厉害了。”
说完自己都笑了。
李澜仍旧困惑,困惑里带着担忧,小声地说:“那父皇岂不是要愁死了……”
李言愣了愣,笑得更厉害了,只是越笑越苦,渐渐地又笑不下去了。
他搂着李澜,低声说:“是啊,父皇快要愁死了。可是没有办法啊,父皇是皇帝,皇帝是没有办法不发愁的,父皇都愁惯了。”
李澜抱住他爹的腰,咬了咬嘴唇,学着他爹的手法在男人单薄的肩背上顺了下来:“父皇不要愁……父皇……”
他想说话,却欲言又止,在李言看不到的地方下意识地看了眼乐然。
乐然的冷汗都下来了。
李澜又咬了咬嘴唇,说:“父皇要是真的很难过的话,就吃点杏仁酥,再吃点胡麻糖,还有肉包子……”
李言又被他逗笑了,摇了摇头说:“乐然,去叫御膳房给澜儿备些点心,杏仁酥和胡麻糖就好了,肉包子就不必了。”
然后他把李澜从自己怀里扒了出来,仍旧抱在身前,又看奏折去了。
李澜却跪着直起身,伸手去遮他的眼睛:“父皇不要看……澜儿不要父皇发愁!”
李言没办法,向后仰了仰,然后抱着儿子安抚起来:“其实也没有这么愁人……有时候还是挺逗乐的。比如这个折子,是淮州知州上的,父皇把淮州交给他管,他这次进京,说自己在淮州知州任上,兢兢业业朝乾夕惕……就是,每天都很勤谨办事,早晚都担心差事办不好。”
李言说着,就又笑了起来:“可是朕昨天见他的时候,看他比去淮州前,少说也要胖了十斤罢。”
李澜眨了眨眼睛,说:“那,淮州一定有很多好吃的。”
李言更乐了,想了想,说:“还行吧,应该是不错的,朕也素有耳闻。晚上叫御膳房做几个淮州名菜给你这个小馋猫尝尝鲜罢。”
第三十章
李澜每天上午,他爹临朝问政的时候就在小校场疯玩,下午就窝在他爹怀里犯困,陪他爹看奏折。
这般同食同寝的待遇叫人咋舌,但是日子久了也就惯了,这世上宠儿子的爹多了去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初雪落下的时候,皇帝理政的殿堂里已经烧了碳盆和地龙,温暖如春。
皇帝身体不好,虽然素行节俭,但冬天的碳薪怎么都省不下来。李澜坐在李言怀里看他爹看奏折看得无聊了,抱着入冬之后就没精打采耷拉着耳朵的琼琚在殿里跑来跑去。
跑累了就坐在他爹身边,捧着一小碟胡麻饴糖吃起来。
乐意和乐然看着他就这么泰然自若地和皇帝并肩坐在御座上,哪怕看得再多,也觉得眉心一跳。
小儿本就畏热,又好动,身上的棉衣穿不住,李澜只穿着浅鹅黄的小衣,李言怕他着凉,又让人给他披了件厚些的锦缎袍子。
李澜正吃着糖,看到乐意把皇帝的苦丁茶端了过来,他凑过去看了看,闻了闻茶汤冒出来的苦香,就忍不住皱紧了小眉头。
偷眼看见他爹正在专心地看奏折,伸手捻了块胡麻饴糖,丢进了他爹的茶盏里。
李言猛地抬头看了过去,神色有些惊疑不定,然后他看到自己的茶水上开始浮起一颗颗的胡麻和一朵朵的油花来。
李澜舔了舔手指上粘到的胡麻,眨了眨眼睛:“太苦了,放些糖。”
李言看着满杯的油花哭笑不得,搁下了笔搂着李澜捏他的脸,笑骂道:“真是个小捣蛋胚子。”
李澜就委屈了起来:“父皇吃苦……澜儿不舍得……”
李言顿时就心软得不行,捏他脸的手也成了温柔得抚摸。
再好听再高明的奉承话他都听得多了,总是无动于衷,暗自揣测着那些奉承讨好甜言蜜语背后的企图和隐藏的刀剑,可李澜只说了一句“舍不得”,就叫他心软得几乎自伤身世。
李言轻轻地叹了口气,把李澜搂得紧了些,喃喃地道:“澜儿啊……”
李澜伸长了脖子,在他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回抱住他说:“澜儿最喜欢父皇了!”
李言摸了摸脸,正要说话,有人匆匆到殿里来,凑到乐意身边小声嘀咕了些什么。
乐意的脸色变了变,看到皇帝的目光已经过来了,咬了咬牙上前两步说:“陛下,重华宫急报……”
听到重华宫,李澜也看了过去,脆脆地叫了一声:“娘!”
乐意又上前两步,在皇帝耳边小声说:“陛下,刘婕妤像是要不好了……”
李言挑了挑眉:“不是说只是偶染风寒么?”
顿了顿,他看向了怀里的李澜。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在这后宫里,有太多人想要刘婕妤去死了。
刘婕妤毕竟是李澜的生母,以李澜的圣眷,说不得就母凭子贵了,到时候或许就会时不时与皇帝照面。
李言记得这个女子,是非常明媚动人的长相,说她艳压后宫也不为过,这样的一个美人,又得了贵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承恩又诞下皇子。
没有人敢赌她下一胎生出来的仍旧是傻子。
再者那些分位足够高的妃子,不管有没有儿子,只怕都想要把“不幸幼年丧母”的李澜养到自己宫里。
李言叹了口气,轻声道:“是朕害了她。”
旋即苦恼了起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李澜开口。
第三十一章
皇帝终于在登基的第五个年头踏进了后宫。
他带着六皇子李澜,驾临重华宫。
各宫闻风而动,后妃们有的正在重华宫,没在的也赶来了,但皇帝只让六皇子去见了刘婕妤,自己则坐在重华宫的主殿里,看着这不算大的宫殿被后妃们挤满。
皇后坐在皇帝左手边那张上座上:她当年是李言结发的元妃,执掌后宫凤印,她配得起这个位置。
可她也只能在这个时候向整个后宫昭示这一点。
下首坐着的妃子们看着皇帝清冷的神色都不敢开口说话,最后是陈妃先开口了,她神色悲悯地道:“刘婕妤也是福薄命苦的,可怜六皇子了,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
然后她听到一阵很好听的笑声,陌生又熟悉,她抬起头,惊疑地看向皇帝。
皇帝笑起来的时候好看极了,像是云破月来乍雪初晴,直叫人觉得眼前一亮,心魂一漾。
陈妃蓦地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就是被这样出色的容貌和动人笑容蛊惑,才放下候府嫡小姐的尊贵身份,心甘情愿给那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他做了侧室。
她以为自己为人妻为人母这么多年,早已经过了春心荡漾的年纪,不再是当初的少女,没想到这么多年没有好好见过面说过话,再见到他笑的时候,自己还是会怦然心动。
其他的嫔妃也各有心思,她们沉浸在皇帝的笑容里,心里有什么蠢蠢欲动起来。
但这个笑就像是深秋日出前的霜花一样,很快就消散了。
皇帝接下来的话让她们所有人都白了脸:“别想了。澜儿的亲娘已经要叫你们弄死了。你们凭什么觉得,朕会把澜儿养在他的杀母仇人们身边?”
皇帝难得语气温存,说的话却像刀子,一刀一刀剐在他的妻子们心上,有好几个妃子都忍不住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包括皇后,也包括德妃和陈妃。
皇帝放下茶盏,没有再看她们一眼,径直往里走去。
李澜正坐在他娘床边,他娘搂着他,虽然还是明艳动人,但神色已经分明惨悴,面上全是泪痕。
李言听到刘婕妤说:“你要好好听你父皇的话,对父皇好,你父皇不会亏待你的。”
李言在屏风前站住了脚步。
他越过屏风的间隙看到刘婕妤哭得惨悴,低声道:“澜儿啊,娘是看不到你封王建府那一天,等你不到你接娘出去享福了……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的……”
李澜握着他娘的手,十分无措地低声说着:“娘,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娘,你的手好凉呀……”
李言又听了一会儿,李澜急得要哭了,刘婕妤却只是抱着他掉眼泪,叫他要好好听父皇的话。
李言从屏风后面走过去,李澜看见他,立刻露出求助似的神情,有些泫然欲泣地说:“父皇,你看娘……”
刘婕妤泣不成声,只喊了一声“陛下”。
李言坐在他床边,摸了摸李澜的头,说:“到冬至的时候,朕会封澜儿为楚王,然后追封你为贤妃。”
刘婕妤睁大了眼睛。
李言又叹了口气:“而且朕会一直把澜儿养在身边,不会养到别的宫里去的。”
刘婕妤笑了出来。
她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二章
李澜跪在刘婕妤的灵位前剥柑子。
他把柑子剥好,然后垒在地上,第一层八个,第二层四个,第三层两个,顶上再放一个。
垒好这些才爬起来,拍开腿上的柑子皮,跑到他娘的棺椁旁边,说:“娘,你起来吃柑子呀,澜儿剥了好多,你不吃澜儿就自己吃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