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50)
李澜听得委屈极了,瞪了他一眼,低**放软了声音道:“父皇不哭……你就要……就要见到你的澜儿了。来,把这药喝了。”
“澜儿……”李言慢慢地睁开眼来,怔怔地看着李言,眼泪落得越发厉害,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满心里都是饱胀的酸涩和痛楚。
李澜怎么看得了他这般情状,自己都快哭了,急忙拿了手帕小心翼翼地给他揩去,翻来覆去地低声哄:“你不要哭,不要哭……你要什么,你给我说……你先把药吃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父皇,你不要哭了……”
黎平见状,便也上前一道来哄,总算哄得皇帝趁热喝了参汤。李澜犹自不安,拉着黎平问:“父皇是不是不舒服,身上疼了,才哭成这样?黎掌院,你快给他仔细看看,他怎么……”
黎平知道缘故,是以很有几根成竹地道:“殿下勿忧,我老人家身家性命都在你手上,保管到时候还你一个好好的皇帝就是。”这般说着,倒也还是坐到了龙床边上给皇帝诊脉。
李言嘴唇微动,似乎念叨着什么,只黎平听得清楚。
“他是……是……他是……”
“他……是谁……?”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淮王李溶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癖好,便是爱看坊间话本。
他父亲端悼太子被乱党弑杀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中,宫乱之时被身材纤巧的母妃抱着从狗窦里钻逃出去,才为端悼太子保下这一脉香火。
他知事时已在封地做藩王,皇叔李言早已践祚,他母妃倒没什么心中不满。能挨着宫墙狗窦,绝不会是盛宠的妃子。若端悼太子还在,她或许连亲王府的太妃都做不得,只能做个郡王府的太妃。是故淮王太妃只是很心平气和地吃斋念佛,安贫乐道地教诲儿子要惜福,小心做人,安稳度日就是。
李溶自幼无人管教,也不需要学什么文武艺——他本就是帝王家了。读书习武都是草草敷衍,大了些便敷衍都懒得,镇日只看听戏话本,并不是一个很有出息的贤王。此生遇见过最大的凶险,也不过是遇到一个连年落第的半疯书生闯上门来,叫嚣什么淮王殿下是端悼太子之子,是名正言顺的大宗正统。
那书生被他母妃叫人打了个半死,连夜解入京中,后来听说还在西市被剐了一遭。
李溶对此并无触动,倒是他母妃很是风声鹤唳了几日,更紧张兮兮地把他书房里一些好汉聚义的话本都给烧了,叫他颇为惋惜。
他很以为母亲是杞人忧天。不同于不是久居深宅就是久居深宫的母妃,他见过皇帝好几次的。这位叔父虽然说乍看阴沉了些,但也没有书上说的那种鹰视狼顾或者环头豹眼的凶恶面相,甚至还长得颇为俊美,想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
哪怕不以貌取人,话本上的昏君亡国前大都滥杀宗室,才会落到孤立无援,他想这个皇叔总不会不知道的,多少要顾及声名。
是以李溶这些日子都过得老神在在。他进京是为了向新的监国太子投诚,好继续做自己的太平王爷,见不见到皇帝其实于他并无太大区别——不像李澄。
话本上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李溶把玩房内的小丫鬟的时候倒也觉得她像水一样温软柔和,但此刻他才领会到这句话的深意。
李澄那小子又在哭了。
李溶托着下颔晃着嵌玉金樽想,大家都是自幼失怙,在封地被寡母带大的。何以自己这般英雄气概不逊太祖,这个小堂弟却仿佛雨天的檐头,滴滴答答往下淌水,三句话哭红一双兔子眼,半天没个晴的时候,看着实在叫人烦心。
奈何李澄的王府也在俊德坊,与他几乎是对门,整日里忧心忡忡地含着泪找上门来,叫他想起先前养过的一只总是泪汪汪的叭儿狗:虽然知道这狗是因为眼睛有病才眼泪汪汪的,可还是忍不住心生怜爱。
心生怜爱之后就会变成这样了。李溶诚心实意地叹了一口气,不知第几次开解这个哭包堂弟:“不会的。太子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之前和你我连面也未见过,哪里就会恨上你。”说着还压低了声音,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我可听说他先前这里不怎么好……这你也值当放在心上?”
李澄仍旧是忧心忡忡,抱着盛满蜂蜜牛乳的碧玉杯打了个哭嗝:“嗝……可、可皇伯父……皇伯父待我恩重……嗝……恩重如山,太子哥哥却总、总不许我拜见……”
李溶对所谓恩重如山很是不解,不过皇帝和李澄仿佛是更亲切些,往年谒见既毕,总会留李澄说话,给他的封赏也要丰厚得多,便点了点头道:“那你就别拜见了。皇叔一向身体不好,而且他一病了就不见人早都是逸闻了,不叫你见怎么了。来,再喝两口奶,可别打嗝了。你一个王爷,像什么样子。”
李澄便又喝了几口甜丝丝的热牛乳,果然不哭了。李溶觑着他,没好意思说蜂蜜牛乳是他小时候夜啼惊悸时老乳媪献的方子,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倒还这样灵验。
李澄稍稍哭定了,抬眼看着他,不知怎么的,眼泪又落下来了。李溶脑仁一阵抽痛,嗓音都忍不住抬得高了些:“又怎么了?”
“大兄……呜呜呜……大兄待我这样好……”李澄听出李溶的不耐烦,忙又喝了两口热牛乳压下哭,抽抽搭搭地说着些无以为报的话,听得李溶都想摸一摸他的头发。
但他还没想好要不要伸手,外头就有人匆匆进来,而且不是他府上的人——是来找李澄的。来人急切地道:“王爷,快回去吧,监国太子的敕命到了,钦使正在府里等着呢。”
李澄听得一愣,急忙站起身来,向李溶告罪了便走。李溶向他挥了挥手,不忘叫他:“记得把脸好好擦擦。”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李溶正在看话本,竟忽然听到了阵阵喊杀声。他骇得鞋也没穿,赤着脚跑出了屋子,站在院中凝神听那些叫喊声。
这王府不远处分驻着他与李澄带来的亲卫,喊杀声正是自那处起,隐隐还能听到什么降者免死的话。李溶呆若木鸡地站了一阵,着急忙慌地跑了几步,被硌得脚疼了,又折回屋里随便穿了双木屐,踢里踏拉地就向外跑,一面尖声吩咐道:“快,速报五城兵马司,京中……京中有变!”
但不等他跑到外头,就听到王府大门被轰然撞开,一个很英武的大汉当先站着,左手边站着一个俊朗的绯袍青年,右手边则是哭得两眼通红一抽一抽的李澄。
那青年上前一步,拱手朗声道:“据报,淮王溶僭称正统,图谋不轨。臣孟惟奉监国太子敕,特来查清。”
他话音一落下,旁边那个八尺多高的铁塔大汉便恶狠狠地一挥手,道:“给我搜!”
第一百二十九章
杨飞留着一把络腮胡子,面色黑红,臂膀粗壮,一看就是一员悍将。
孟惟骑在马上,也有意落后他半个马身,叫这位将军对他很是欣赏,粗声粗气地道:“小孟学士的大名,某家也是久仰了,果然是条好汉子,大丈夫。我那妹夫收了个好学生啊!”
孟惟还是第一次被人夸作“是条好汉子”,却也欠身逊谢:“后生小子,哪敢当将军久仰。将军威名,小子才是闻名已久,今日当面,实属三生有幸。”客套了一番,抬眼时望见杨飞的熊腰虎背,却还是忍不住咋舌。
他只知师相娶的是将门虎女,几个妻兄都在军中,本来各个能做禁军统领,倒是受了宰相妹夫的连累,并不为皇帝托以重兵。但今日看到这位自家师相的二舅哥,仍旧颇觉得新鲜,虽然实属无礼,却还是忍不住在脑海为给他扮上钗裙,设想师母的模样。
只觉颇为镇煞辟邪。
直到回宫复命时,他才强自敛去了一路的微妙神色,恭敬地回禀:“杨将军与臣于淮王府中搜出龙纹金甲一领,端悼太子伪玺遗诏一封……”他顿了顿,语气略着意加重:“还在书房搜检出了几封交结禁军统领的书信。”
李澜和谢别闻言同时看向他,孟惟垂下眼并不作声。李澜便哼了一声,道:“果然不曾冤枉了他。来人,先将他押解入……解入天牢。就先前关李沦那里就挺好,然后让三法司给孤仔细地查。”
谢别欠了欠身,温柔款款地道:“殿下此时不宜大兴刑狱,否则一来朝中不稳,二来于殿下人望有损,只究首恶,不要牵连无辜才是。”
李澜偏过头想了想,颔首道:“丞相言之有理。那这样,等审完了李溶,朝会的时候再拿个火盆烧信就是。”
谢别不知该赞他学以致用还是非议他言辞轻佻,但无论如何这都应当是私下说的,便只欠身退下。
李澜看了一圈,又问:“那个好哭鼻子的李澄怎么没和你们一道进宫来?”说着略向前倾身了些,颇为轻快地问:“可是抗命不遵,也被一并拿下了么?”
杨飞犹豫了一下,抱拳道:“启禀太子殿下,那鲁王……殿下接了殿下敕命,便带着亲卫协同臣等控制住了淮王亲卫,倒没有抗命不遵……只是么,这个,他身体不适,是以没能回宫向殿下复命。”
“身体不适?”李澜挑了挑眉,问他:“怎么个不适法子,可叫太医看过了?”
杨飞面色古怪,迟疑地道:“臣等待鲁王十分敬重,可……可鲁王见臣等缉拿淮王,哭得一口气没上来,昏过去了。鲁王府的医官说……说鲁王殿下自幼弱质,这是受了惊吓,吓昏的,没什么大碍。臣和小孟学士一合计,就先回宫复命了。”
李澜先是“噗嗤”一笑,确认似的追问:“真个吓昏过去了?”得到孟惟的肯定,便绷着脸点了点头,接着又转过脸去,很是笑了一阵,这转回来正色才说:“孤晓得了。卿家差事办的不错,当有重赏,待孤想想怎么赏赐卿家。卿家且先退下吧。”
杨飞喜色上面,黑脸上都透着红光,谢了恩便退下了。李澜又屏退了侍从,只留了谢别和孟惟在场,这才懒懒地撑起下巴来,捏着朱笔把玩着问他们:“那些信是怎么一回事?当真是预备给孤烧来收买人心的?”
谢别和孟惟对视一眼,一道摇了摇头,谢别神色肃然地道:“此事臣等并不知晓,内中当有别的变故。”
李澜冷笑着将那朱笔掷开了,哼道:“孤倒觉得,这是歪打正着了。”
第一百三十章
淮王名为朝觐实则心怀不轨被人首告的事很是掀起了些议论。原因无他,只因为若按昌平帝算,李溶确实是最正统的一个。他父亲当年被立为太子,昌平帝告祭过太庙昭告过天下,再名正言顺不过。若非厉王父子逆乱之事,皇位绝不会旁落当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