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101)
然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乎是每月不间断的,薛尔矜会无一例外收到那一封专用古文字书写的书信。
信的内容时长时短,大多数时候,还是在求,求他别走,别离开洗心谷,求他安生待着,哪里也不要去。
看得久了,薛尔矜难免生了厌烦,每每收到信一眼瞥见那个“求”字,就干脆将它随手扔往窗外,任它在外遭尽所有风吹日晒。
往往到了后来,偏又生出几分留恋与不舍,便鬼使神差地推开房门,走出去,蹲下身,将那蒙满尘土的薄纸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放入怀中,再提起自己的衣角,一寸一寸地擦拭干净。
那是他与曾经朝夕相伴的兄长之间,残留的最后一丝联系。
他万般珍惜,也在同时万般仓皇。
他明明可以远走,可以高飞,可以独行到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却选择在这座漩涡一般深不见底的洗心谷里,年年月月接着反复沉沦。
为的,只是等待那一封总在迟来的书信。
他清楚自己一旦离开洗心谷,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只要那些人有心将兄长藏匿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么薛尔矜就算挖空心思,也不一定能觅得兄长的行踪。
所以他只能长留谷底,通过收取书信的方式,来暂且确认兄长的安危。
刚开始的时候,薛尔矜还没有放弃从那只言片语中,仔细推断他二人眼下的处境。找到幕后推动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甘愿日夜守候在洗心谷的动力。
而他那位做事畏畏缩缩的胆小兄长呢?每逢例行出谷结界暂开的日子,便会趁乱递进来一封书信,先前大段大段的语句,都是在低三下四地表达哀求,后来约莫见薛尔矜渐渐安分下来,方从那战战兢兢两三行古文字里,勉强道出一两句隐晦的平安。
他的意思很简单,只要薛尔矜不出山谷,他二人便决计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可他若是抱有一星半点摧毁结界试图出逃的想法,下场究竟如何,便是在拿至亲的性命做出赌注。
幕后暗藏的那人精明异常,几乎就是咬准了薛尔矜这份下意识里隐忍不舍的心态。至于目的何在,薛尔矜没法妄加揣测,在洗心谷底能够对于外界讯息进行的探知简直是少得可怜,他从最初的躁动不安,到中途的慢慢妥协,被迫蜷缩在山谷底层这一席咫尺方寸之地,久久寻不到答案,要求亦变得越来越低,一直到了最后,索性放弃挣扎,满心空洞无力地坐在木屋门外的小院子里,每天就这么干等着,耗着,熬着,时间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为什么。
他不敢轻易出去,谷外送信那人也未曾往谷底踏足。彼此之间距有山遥水远,亦或本就不过一纸之隔,偏他猜不透,也没能力去猜透,当初对待自由生活的无限渴望,此刻也不过被双双折拧了翅膀,守那一封有来无回的书信,守到心底原有的绝望都生出了一层接着一层茂密的茧。
他甚至有些好笑地以为,自己将会捧着那一张张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纸页字符,像个傻子一样愈发愚钝地困守一生。
及至在年复一年皆是百无聊赖的洗心谷底,终于出现了那样一个人。
自此,将他长眠已久的灰暗命途瞬间燃至透亮。
第105章 初时
在那片常年绿木环绕的洗心谷底, 望不尽的水光潋滟与天相接, 挥不断的晨曦缱绻铺地而连,年年月月不断争抢着映入眼帘的,终归也只有那么一两处烂熟于心的普通风景。
一个人无所事事守望得久了, 会由无聊, 变得枯燥,再从枯燥,一点点地沉沦为麻木。
磨到最后,意识混沌, 双目无神,每日晨起时一眼望见镜中愈发陌生的自己,竟有些分辨不清那究竟是谁。
无人与他交谈, 亦无人与他作伴。唯有一封封不知来处的书信,每每机械而重复地向他汇报着所谓的平安。
他是活的,却活得实实在在像个死人。
但他是死是活,也都不重要了。一个人的灵魂, 若长困守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 纵是能够上天入地,也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薛尔矜觉得自己约莫也是要烂在这么一块地方。像他那位兄长一样, 将脸皮带身体一并埋进土里,连着骨头也一起腐掉,化掉,成一滩无形无状的散灰。
偏偏在他几度陷入绝境无法自拔的时候,上天开眼, 在那样一个日日夜夜早已看腻生厌的偏僻地方,第一次,他遇到了身受重伤跌下山谷的晏欺。
薛尔矜仍旧记得,那日谷底初见,晏欺一身白衫尽数碎为褴褛,胸前臂间干涸的血迹更是化为无数条狰狞错落的疤痕,分明已是伤至狼狈不堪,在那一头墨黑的乌发掩盖下,一张昏睡的面孔却是生得格外干净,淳朴,温和,不带哪怕一分一毫的仇怨与憎恶。
浑然天成的美,亦是由内而发的柔。
像是一块质地上好的玉石,不存缺憾,不染纤尘。
只看那么一眼,薛尔矜就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甚至会刻意屏住呼吸,生怕稍有不慎,便将眼前梦一般美好脆弱的男子给碰得粉碎。
——因着此生未曾得幸遇见,所以一旦伸手触碰起来,便会出乎意料地小心谨慎。
薛尔矜待他,如待这世上最为纯净无暇的珍宝。
薛尔矜看自己,却如看这世上最为不堪入目的怪物。
在后来照拂晏欺的那段时日里,薛尔矜总会下意识里蹲在河边,杵在镜边,拧眉端详自己那张戾气横生的面庞。
丑陋,脏污,说不清的晦暗与阴沉,皆是长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颓唐之物。挥不开,抹不掉,不论用多少凉水去擦拭清洗,都无法将之轻易从身上剔除。
有时候薛尔矜坐在床边,凝视身边常常沉睡不醒的那样一个人,会禁不住想,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救他回来?
因为他长得漂亮?
薛尔矜漫无目的地伸出手指,拈住晏欺削尖而形状优美的下颌,盯视着他锐利的凤眸,英挺的鼻梁,以及那双淡红色的薄唇。
确实漂亮。
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纯爷们不说,本身的脾气还差到令人发指。
只是脾气差又能有什么用呢?
他是被人直接赶下山谷的。推他下去的人,分明知道谷底住着什么样一个与常人相异的怪物,偏还要刻意为之,很显然的,压根也没想让他再活着上去。
——兴许,他和薛尔矜一样,得在这座空落无人的小囚笼里,待一辈子,磨一辈子,最后过得疯疯癫癫,不知今夕何夕,亦将自己姓甚名谁忘得一干二净。
一想到这里,薛尔矜忽然觉得莫名的兴奋。
一个人孤寂得实在太久了,会对身边多出的一切事物充满渴望。
何况晏欺于他而言,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一具会开口说话的玩偶。
该怎样玩弄他才好呢?
眼下的他,浑身是伤,双目俱盲,腿脚亦多是不便。
即便如此,在他醒着的时候,仍旧倔强得惹人心惊胆战。
换衣裳时稍有误碰,即刻迎来一阵拳打脚踢。喂汤药时不慎触及,立马便会翻脸不认人。
——他以为他是谁呢?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还是金枝玉叶的小公主?
薛尔矜冷笑一声,探长了手,将欲上前扯开他单薄柔软的襟口。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你吗?”他自言自语着,任那纤长的指节,点上晏欺白玉一般光滑的雪肌,继而一字字道,“你看,你现在用着我的药,吃着我的饭,睡着我的床,我摸你两把,也不为过……对不对?”
晏欺没有说话。他睡着的时候,不曾抱有太多的心思,所以总是睡得很沉很沉。
平坦的胸膛在一起一伏,温软的嘴唇也在微微抿着,淡色的唇肉以及雪白的齿关,随着他熟睡的姿势若隐若现,无不摄人心魄。
薛尔矜其实很想尝尝晏欺的味道。
舌头伸进去,吮他,舔他,咬他,吃透了,做尽他最不愿待见的事情。
可到最后忍不住凑上去的那一刻,却只是犹豫着偏了偏头,轻轻俯下身去,啄了啄他青涩纯稚的侧脸。
——恰在此时此刻,熟睡的晏欺,似被他有意轻薄的小动作激得有些发痒。
故而无意识里朝上扬了扬唇角,正对着薛尔矜所在的方向,牵扯出一抹轻而恬淡的笑容。
他笑了。
他居然……笑了。
薛尔矜几乎是触了电般的,猝然将那双四下作乱的手掌从晏欺衣襟里抽了出来。末了,还不忘悄悄掀开一截被角,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小心翼翼替他掖上。
眼前的人,干净到让他羞愧难当。
同样是在一个尘世里摸爬打滚的活人,晏欺似一页洁白的纸张——而他薛尔矜,则遍身染满灰尘,污浊晦气,千疮百孔,形同死尸一具。
自打出生以来,便被当作商品,经万人之手,流通于黑/市,遍布在人前,麻木而又冷淡地,看着身边亲密无间的同伴相继死去,而自己则毫无留恋地背转过身,仓皇而逃——
然后,潜伏在最为晦暗阴沉的地沟深处,化身为一只苟且偷安的老鼠。
时而伸出尖利的爪牙,死死掐上敌人欲冲突前来的脖颈。
待外族人猜忌,怀疑,抱有满心惴惴不安的敌意;待同族人厌弃,疏冷,恨其懦弱窝囊,远要大于彼此血浓于水的亲情。
待自己,更是残暴,狰狞,噬血,毫不留情。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薛尔矜怔然凝视那一盏幽幽烛灯之下,秀美清俊的侧脸,以及薄唇淡淡勾起的弧度。似乎用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从那抹笑容所带来的震撼中回过心神。
果然,一身干净的人,做什么都会是赏心悦目的。
后来的薛尔矜孤身一人站在河滩的边缘,总会耐不住弯下腰,蹲下去,借着淙淙流淌的水流,照清倒映里那个五官晦暗,像是大片蒙上一层淤泥的自己。
笑是怎么笑的来着?
哭又该是怎么去哭?
他一个人独自呆得太久太久,已经忘记要如何正确表达自己的心情。
于是他从晏欺脸上学到的第一个表情,就是笑。
开心的时候笑,难过的时候笑,疼的时候笑,即便被人冷落了,也还是笑。
刚开始那一阵子,他笑得并不好。
正对着铜镜,双手拉扯脸皮,努力模仿晏欺最开始的样子,想要挤出一抹安适人心的笑容。
可薛尔矜那一副僵硬的五官保持了整整四年之余,是木的,冷得像块难以消融的坚冰。
他笑起来,也总归是狞恶而又凶狠——当真难看得打紧。
及至匆匆一个回身朝后望去,晏欺抱膝坐在窗前的雪白身影,恰与他形成醒目鲜明的对比。
薛尔矜因此生出嫉妒,也因此生出羡慕。
所以,走过去,缠着他,黏着他,用他根本听不明白的古老发音,故意说些不怎中听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