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41)
“易上闲,你……”晏欺厉声斥道,“眼下距离劫龙印现世已去数月,江湖中尚无一人能解,这时你若无故泄露薛岚因的行踪,必会催使众心大乱,蜂拥前来夺取活剑血脉!”
易上闲听罢,仅是回头轻蔑道:“你激动什么?我有说过我要拿他怎么样么?”
晏欺道:“那你要带他去哪里……?”
“……岚因,是个好名字。”蓦然将他打断,易上闲侧目睨向薛岚因,忽又没由来地转变话头道,“你知道这是谁给你起的么?”
薛岚因起先是一怔,随后剑拔弩张的表情收敛起来,渐由疑问转为了微妙的惊讶。
“岚因”二字,他记得师父曾说过,是师祖嫌他本名“薛小矛”太土太膈应,才改出来的新名字。至于以往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他是记不太得了,幼时印象尚还清晰的记忆世界里,唯独只剩下了晏欺一人,什么师祖,什么肚兜上刻的名字,以及他这所谓路边捡来的邋遢身份,都是凭借晏欺一张嘴说出来的,真假与否,他压根没去探究。
他本暂无心思再去过问这些疏漏过大的一系列问题,周围错综复杂的事情堆积太多,已使他压抑得有些喘不来气——直到如今,偶然听人提及名字相关的讯息,倒还是忍不住想要仔细去探听一番。
薛岚因,薛尔矜,还有个土得掉渣的薛小矛。晏欺不曾同他详说的隐情,每瞒过一层,就在他心头生出一株倒刺,两人俱不好受,可晏欺偏偏就不肯说出口。
薛岚因咽了咽口水,凝神望向易上闲,停了一停,又有些不太确信地将目光转向了晏欺。
晏欺却面无表情,木然退后几步,又坐了回案几旁边,不再加以任何阻拦,亦不再有任何反抗挣扎。
他动了动嘴唇,良久,方淡薄出言道:
“随你。”
第41章 师父还是或玉
东南长行居, 外绕祸水河畔碧光连天, 内隔白墙轻纱森蓝如洗。
薛岚因心怀忐忑地跟在易上闲身后走了一路,但见他所居之地冷清无人,独院落甚多, 大半是用以藏书藏剑, 而所经路途上山石环绕,偶设有一两处池塘,亦是别有一番光景。
易上闲走得四平八稳,衣袂翩飞, 而薛岚因却是在后跟得磕磕绊绊,三步一个回头,时不时要往晏欺所处的方向偷瞥一眼。
半晌, 易上闲忽然停了下来,转对薛岚因道:“你到底是想走还是不想走?”
薛岚因神色迟疑道:“我……”
易上闲不等他说完,紧接着又道:“我引你去见师祖,你却在这里犹犹豫豫的, 像个什么样子?”
薛岚因顿了一下, 亦止住脚步,慢吞吞道:“师父还让你困在结界里, 我就这么出来了,他……”
“你慌什么?”易上闲满眼鄙夷道,“那废物又跑不到哪里去。”
“啧,我不是那个意思。”薛岚因拧眉道,“你既没想过要取他性命, 何故不肯放他一回自由?”
“嚯?”易上闲讶道,“那不若这样,你一人留下来,我放他出去,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原是拿来嘲讽说笑的,不料薛岚因却答应得痛快:“行啊。”
易上闲回头看他。
天外大片泛滥的光束笼罩下来,将年轻人英挺俊俏的眉眼刻画得支离破碎,匆匆割裂了又重合于一处,倒像是一场碎了又圆的梦。
末了,易上闲只是冷笑一声,摆手作罢道:“算了,你肯留,他未必肯走。”
——他这一颗心都实实稳稳系在你身上,纵然前方刀山火海,荆棘满路,只要是为了你一人,他也能挺直腰背走下去。
薛岚因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易上闲摇头止住了。
“你是叫薛岚因?”易上闲道。
薛岚因想了一阵,不太确定道:“……是。”
“你可知我缘何要明知故问?”
“不知。”
易上闲眯了眼睛,仰头望那云间一星半点稀薄日光,忽又不晓得怎的,徒自念出一句诗来:
“烟光凌空星满天,夕阳苍翠忽成岚。”
薛岚因不知其意,遂疑惑道:“……什么?”
“师父当年外出往北游历,捎回一枚极为珍贵的上品瓷器,曾一度赞扬它‘似玉非玉,浑然天成’,“风姿秀逸,绝世无双”——方才那句短诗,便是用来形容瓷器本身的。”易上闲道,“只可惜,运输路途上出了趟岔子,让那混账赶马人给碰碎了大半。从此,便成了美中不足,尚有缺憾。”
薛岚因不解道:“那又和我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易上闲话正说至一半,却又不再作任何解答了。沉默一阵,只道:“十六年前,洗心谷底大乱一场,你因此牵连至丧命,后有幸捡回半条魂魄,过往记忆却所剩无几。晏欺带你出谷那阵,恰是与聆台一剑派一战过后不久,他满身伤痕,遭各方人士追杀,身边还拖了个半死不活的你——后来,是师父亲自前去助他脱险,一连救下你二人性命,我才与他立下誓约,要求他此后不可再涉足外界半步。”
十六年前……
所有人都如是一说,薛岚因在恍惚间,还真觉得自己活了不止十六年。
说来也是,以往的记忆像是一张网,什么重要,它偏就漏掉什么。薛岚因垂头凝向自己的双手,后又一路不断往下,盯向地上一双脚尖。
年轻人的面庞清秀而又无痕,无论是十六也好,二十六也罢,随口说出来的数字,反正他也不记得,倒是这般含糊过去了,他亦没去怎么深究。
“你们人人一句十六年,说到底,师父屠杀聆台一剑派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又是怎么死无全尸的?”
薛岚因原当易上闲是个清醒的明白人,哪料他兀自讽笑一声,反是斜睨薛岚因道:“发生了什么,我哪知道?问你师父去。”
“你……”薛岚因悻悻道,“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易上闲嘲道:“我能知道什么?我不过是给那废物收拾烂摊子的——师父他老人家一生好不容易积那么点德行,叫那废物三两下给败坏个干净,你倒是有脸来问我他干了什么?”
薛岚因吸了吸鼻子,只觉晏欺在他嘴里被贬得一文不值。片刻过后,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直视易上闲道:“我师父的事情你不知道,但和师祖有关的那些……你总该了解一点吧?”
易上闲挑眉道:“怎么,晏欺真拿你当徒弟吗?什么都不曾与你说过?”
“……”薛岚因无言以对。
但见易上闲闭了闭眼睛,声音中即刻染上几分显而易见的崇敬与肃然,道:
“二十年前,劫龙一印秘密现世于北域白乌族一带,但因各方势力对其虎视眈眈,白乌族最终的选择,是将劫龙印彻底公开于众人眼前,任由有能力破印者依次前来公平竞争。但,所谓‘公平’二字本身便不公平,人人都想将劫龙印据为己有,过度的坦白与争抢,反而致使江湖上迅速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彼时夏光微渺惨淡,各自撕裂了溅落在长行居内外每一处高昂头颅的廊柱之间,像是刀锋疾走后留下的腥冷血光。
“首先破了规矩试图以邪术取胜的,便是他西北诛风门中人。以其左护法闻翩鸿为首的一众居心叵测之徒,擅自催使禁术抓捕了两名隐居在外的活剑族人,试图借活血来唤醒与之紧密关联的劫龙印。但中途计划败露,闻翩鸿个人失手使其中一人逃之夭夭,至今未能寻其行踪,闻翩鸿本人也因此获罪,遭门中众人追杀至死——而那另一名活剑族人,则被莫复丘和我师父联手救出,安置于洗心谷底。”
薛岚因陡然一个激灵自其冗长无趣的叙述中惊醒,直到此时,方才意识到他口中所说的另一名活剑族人,正是他自己。
他眨了眨眼睛,将欲听易上闲把接下来的事情一并阐释完毕。但这吊半口气的糟老头子每每说至一半,便偏要停下来,这一回,面上还犹自带了几分复杂矛盾的傲然与悲怆:
“劫龙印一朝出世,天下大乱久而难平。师父心怀慈悲侠义,不忍看世人就此厮杀搏斗,便倾尽修为将劫龙印毒素导入自身体内,以一己之力受尽其反噬之苦,后将魂魄悉数注入丰埃素剑中,拔剑自裁而死——劫龙印因此得解,亦在同时毁于丰埃素剑下,再无踪迹可觅。此破印之法残忍至极,非常人得以忍受,故百年以来,尚仅他一人成功解毒,平息纷争,但如今……他也因此身形俱损,只幸存一缕残魂于镇剑台中,半年方可成形一次……”
“慢、慢着。”薛岚因神色僵硬,良久,那颗早已停止不转的脑袋,方才模模糊糊忆及一些久远而又淡薄的讯息来,“你方才说,上一次现世的劫龙印,是师祖……拿命去解的?”
易上闲道:“怎么?”
薛岚因道:“敢问师祖……尊姓大名?”
易上闲笑了一声,似是苦涩,又似是自豪道:“秦氏丰埃剑传人,单名一字还。”
“秦……还?”
薛岚因瞳孔一缩,似大为惊讶。
早在数月前与那两个白乌族人初遇那一回,他们便屡次提到过秦还这个名字。当时只知此人与晏欺关系匪浅,而晏欺又一直强调秦还是“已故之人”,所以薛岚因压根没想到那个点上。
如今再一看来,他们这些人,当真是话中处处有玄机,稍一不留神,便能被随便糊弄过去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正说话间,二人已步行至镇剑台外,易上闲立即止笑不语,俯首作恭谨状,薛岚因亦不好再缠他闲谈,转而抿唇上前,静立于数尺台阶之下。
此时正午刚过,天光如刺,直将屋外一方莲池照得翠携柔情,碧波无限。远见水边烟雾缭绕间,正端端坐有一人,一头银白发丝蜿蜒及地,背影浅淡近乎无形,手里捏了一根儿十来尺的竹质钓竿,眯了一双眼睛,也不知是守在池边钓鱼,还是等着鱼来钓他。
易上闲上前一步,拱手道:“师父。”
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记不来事情便罢了,耳朵也背。易上闲在他背后又叫唤了好几声,嗓子都快闷干了,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家才颤巍巍地将钓竿放下,转望向易上闲道:“……玉儿来啦?”
易上闲眼睛一黯,道:“他不在,师父。”
薛岚因在旁听得疑惑,心里直道,玉儿又是谁?想了半天,才记起前日在那镇剑台里,正是他那一声“或玉”,将眼前这位“秦还”老人家自木剑堆里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