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112)
“不哭了?”
黑暗中,晏欺叹了一声,拿出帕子轻轻揩着他的脸:“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哭……难看不难看?”
薛岚因抬眼望他。
四周的光线并不大好,晏欺在他眼底,只有极其纤瘦一个形。可人毕竟是热的,彼此紧密相拥,生命的温度足以点燃所有一切的冰冷。
“……你没事?”薛岚因怯生生道。
晏欺也低头看他:“你说呢?”
“我……我以为……”
薛岚因嗓子一涩,眼看又要掉眼泪了,晏欺忙抬手将他止住。两人无声对视半晌,晏欺倒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猝然一手抓上薛岚因的胳膊,问道:“对了,你……伤怎么样了?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经他这么一说,真正的问题就来了。薛岚因才想起自己是从结界里溜达出来的,背上的刀伤也没能好全,此时一阵一阵泛着些隐痛,似有再度开裂的征兆。
巧的是,这厮不必开口解释,晏欺也能明白个大概,脸色瞬间就变了,几近是有些凌厉地出声呵斥道:“薛岚因!”
薛岚因眉心一跳:“……在!”
“你给我过来。”
正说话间,一把提起薛岚因的衣领便往门外走。
晏欺带他转身出了右室,径直绕过长阶外围一道木制长廊,来到镇剑台后设立的一方院落。薛岚因一路走得提心吊胆,但见院内四道封死的结界,乃是长行居内一贯带有的霜寒气劲。再往前走,长廊尽头即是一间幽僻而隐秘的寝居,其中多面高筑的结界彼此交错正盛,透过黄昏时分数道晦暗的光线,甚至能将内外每一处繁密的交界看得一清二楚。
晏欺缓缓推开屋门,隔着一层缝隙可见的房间陈设简陋而又古朴,素色的桌椅雕窗显然是年代已久,彼时正朝外漫漫沁出一股清苦的药香。
薛岚因猜测近半月以来,晏欺必是藏在此处安稳度过的。如是一想,心里倒无端松了一口气,脚上便也愈发没了规矩,正要跨过门槛往里直迈,方一曲腿,膝盖却被人实实抵住。
薛岚因微一抬头,晏欺一双含怒的凤目正巧映入他眼底深处,刀子一般沉冷,偏又不似往昔那般凉薄。
“……师父?”
话音未落,迎面便是一记耳光。和着天外数缕尖锐的风鸣,啪的一声闷响,顷刻在他侧颊留下五道清晰的指痕。
薛岚因眼眶一下就红了。可他一低头下去,发现晏欺眼尾竟也是通红的,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此刻在不可遏制地微微战栗着,不知究竟是愤怒,亦或是更加无法言说的悲恸。
晏欺面色沉冷,尤是低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
薛岚因摇了摇头。
“我曾教过你,很多次。”晏欺一字字道,“剑握在手,并不是用来指向自己。”
薛岚因眸色一动:“我……”
“那日与闻翩鸿对战,你用涯泠剑……给自己放血。”晏欺扬起一手,正点在他胸口偏左的心窝要害处。那力道用得极大,似要将人生生撕裂贯穿,“……我之前,明明叮嘱过你无数次。”
“薛岚因……武器拿在手上,需是对准敌人。”晏欺凝神望着他,连带声音都有些沙哑。他垂下眼睫,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又说不下去了,转而虚虚掩过嘴唇,止不住地轻声咳嗽。
薛岚因心下一紧,急着上去将他稳稳扶住:“师父!师父快别说了,我们先进屋……进屋歇着,你……”
“放手!”
晏欺倏而将他甩开,苍白的双颊因着愠怒染上一丝病态的晕红:“你……你到现在……都还不肯好好养伤!”
薛岚因蓦地有些顿住。
“你知不知道,你背后那道刀伤,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晏欺拧眉道,“易上闲救你回来,给你最好的疗伤结界,甚至有意设下防止活血狂暴的铁锁,你——居然就……”
说到一半,他倏地停了下来,匆匆低头捂紧了嘴唇,开始没了命一样地剧烈咳嗽。
薛岚因霎时醒神,忙是面带焦灼地道:“好了师父!先别说了……咱们进屋去,好不好?”
言罢,已是顾自揽上晏欺的胳膊,搀着他一步一步跨过门槛,小心翼翼直往房间里带。
不得不说,易上闲这师兄当的,表面虽是凉薄无情,实际却是处处留心。
长行居内四散遍布的各式结界,多年以来,皆是由他一己之力亲手维持。其间紧紧贴绕围护于眼前这间小屋内外的,是实打实灌满了一层厚实牢固的人为气场。
晏欺曾经说过,他与易上闲二人内功相互搏斥,无法通融。故而长行居内设的所有结界,无一不是在强行催散晏欺的修为,迫使他废弃一身逆命的禁术根骨——
但从另一角度来看,褪除遣魂咒所带来的巨大禁锢,对晏欺来说,又不失为一种延续性命的极端方式。
薛岚因扶着晏欺进屋坐下,却见他仍在克制不住地低声咳嗽,似是一下压抑得太狠了,彼时恨不能将心肺都一并咳出来。
“……你没事罢?”薛岚因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后心,顺势揭过一床褥子盖在他腿上,细细碾平,继而又道,“长行居中阴气甚重,你莫不是……着了风寒?”
晏欺已然咳得双颊微红,却不忘睁大双眼瞪他。纤长的一根指节抬了起来,颤巍巍直指向门口,道:“你……滚!滚回去!……快滚回去!”
薛岚因眼睛红红的,偏是不肯挪开半步。正瞅着他便跪了下来,直愣愣跪在晏欺脚边,握上他另一只手道:“师父打我吧,我……我只想在这里陪陪你,哪儿都不去。”
“你……”
晏欺话没出口,又是一通猛咳。末了咳得浑身脱力,干脆不说了,抵着墙面开始大口喘气。
薛岚因瞄准了机会,便起身上去搂他。晏欺眸色一凛,作势要拦,两人推推搡搡折腾半天,谁也没敢使出半分蛮劲,最后还是薛岚因更胜一筹,捉着晏欺便放到自己腿上,不由分说拿棉被一裹,顿时想逃也是不能。
晏欺终于不咳了,人却还是在气头上,说什么也不肯理人。薛岚因微一偏头,便能看见他生气时胸膛一起一伏的样子,雪白的肌肤,乌黑的长发,以及温润秀美的眉眼,一如当年烛灯下念书写字的白衣少年。
一晃过去,快十七年了。晏欺的容貌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是随着时间的挪移,渐渐憔悴清瘦了许多。薛岚因看得心头有些发热,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低头想要吻他,晏欺偏又将头一撇,那吻便轻轻落在他侧颊,很是温软的触感。
两人就这么抱着干坐了一会儿,时间一久,晏欺心头窝的一团火也慢慢沉寂了下去。半晌静默,终是沙哑着嗓子回头问道:“你背后的伤……好些没有?”
“不碍事,我结实着呢。”薛岚因垂眸道,“倒是你自己……”
晏欺打断他道:“转过去,让我看看。”
薛岚因顿了一顿,很快便放开他,乖乖转过了身去。晏欺伸手去解他衣带,一层紧接着一层,将他单薄的外袍揭开,好似在剥竹笋。除去最后一层绵软贴身的亵衣,便能清楚看见那一道褐色的长疤,几乎是将人生生劈成了两半。
好在事后的救治还算及时,没让过多溢出的活血,对他进行更深层次的创伤。
晏欺低下脑袋,对着那道伤口盯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甚至做不出任何相应的表情。薛岚因怕他心里难受,便窸窸窣窣想将外袍拢上,不料手刚抬到一半,却被晏欺轻轻抓住了。
薛岚因侧头问道:“怎么了?”
晏欺说不出话,那表情简直比哭还难看。
“好了好了,我没事啦。”薛岚因让他扒得一身光溜,还没来得及穿衣服,便张开手臂抱着哄他。
两个重度伤残人士,一个背上带条疤,一个闷头咳着喘,此时贴在一块儿彼此安慰,互相取暖,那画面辛酸里透着些许无法言说的诡异。
薛岚因见晏欺一直在咳,便忍不住探了探他额头上的温度。一摸,凉凉的,似乎没在发热,故又低声问他:“你怎么了?为何咳这么厉害?”
“没事。”晏欺摇了摇头,淡声道,“伤到肋骨了,养些日子便好了。”
薛岚因一惊,顿时变了脸色:“……闻翩鸿干的?”
“嗯。”
“不行,我得看看……是断了还是怎么?”
薛岚因不由分说,立马上去拆他衣裳。晏欺也不躲他,到底不是当年那个一碰就要死要活的小炸/药包,这会子神色恹恹的,没什么力气地道:“……好像是碎了。他那一掌,原是想损我心脉,好在打偏了,就只毁了一根肋骨。”
薛岚因解开他衣裳一看,果真如此,左心口有一块已是轻微的变形,微微凹下去的,局部泛有大片青紫的淤青。光是这么看着,薛岚因一颗心便紧紧绞在了一团,一阵一阵剜得难受至极。
“这养得回来吗?”他有些语无伦次地道,“这……这哪里还养得回来?”
晏欺冷眼瞥他:“你别惹我生气,就养得回来。”
“我不惹你……再不惹了。”薛岚因双手投降。末了,还是按捺不住那一双爪子,凑过去,轻轻点了点晏欺的肋骨,小心翼翼道:“疼不疼?”
晏欺往后一缩,极力压着嗓子斥道:“你别碰!怎么可能不疼?”
薛岚因立马收了爪子,朝上举得老高:“……对不起!”
晏欺侧了侧身子,扭头示意他出去:“你赶紧滚回去,少在这里添乱!”
薛岚因用力摇头,心里还惦记着晏欺身上遣魂咒的事情,一直没敢开口问。说了太多无关紧要的话,也只是想找个借口留在他身边罢了。
晏欺却还是个固执的,见光用嘴说不行,索性挥手过去赶他。
两人衣裳都是敞的,一个比一个散得还开,晏欺一巴掌过去,激起的风能把薛岚因的亵衣掀得老高。偏偏薛岚因又不敢还手,躲急了,便一股脑地往床上拱,一时挤得被褥软枕都滚往床下去,稀里哗啦的乱成一团。
晏欺还待开口要骂,倏而窗外一阵轻响,门扉吱呀一声朝里一推。
师徒二人同时回过头去,便见是易上闲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方要跨过门槛的一条腿极为尴尬地僵在了半空当中,竟是硬挨着没有迈进去。
第118章 同门相残,大义灭亲
三人面面相觑了大概有小半片刻。薛岚因率先反应过来, 随手拽起一件外袍给晏欺罩上, 十足一副誓死护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