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太子读书(76)
他要给足对方表演的机会,因为只有不断地多做,才有可能出错,被找出破绽。来吧,不管你要说什么,咱们都先斗上一场再说!
瞎眼老人颤颤巍巍地朝斜对着广场的方向跪下,把脏旧泛黄的竹杖放在了自己身边,“哐哐哐”磕了三个头,仿佛在对着自己以为的武帝的方向行礼。侍卫都来不及上前纠正老者,等老人磕完了,他们才有机会带他摆正。
一般这种时候,行礼的事情也就过去了。
武帝却故意发坏,没有开口,等着对方朝着他再真正地行一遍礼。武帝不能确定对方刚刚故意磕错方向是不是不想给他行礼,但至少他可以让对方再来一次。
老人等不到那一声“免礼”,也就明白了圣心,再一次磕了下去。
这一回,老人的磕头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用力,也不知道是真的激动,亦或者只是发泄不得不磕的屈辱。
不管如何,武帝爽了。
同有眼疾的六皇子,在听到身边人对他描述的老者后,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老人家姓甚名谁,高寿几何,家住哪里,所为什么事?”武帝不怎么会审案,也不太熟悉流程,因为这么多年了,也并没有什么需要皇帝亲审的案子出现过。武帝能做的只是模仿着小时候看过的民间庙会时的大戏,先问了老者一些基础问题,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
“小老儿名唤张重三,也算不清自己多大岁数,只记得出生在前朝末年闹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家就住在这秀容城附近的李家村。”
六台山地处并州秀容,大部分地区使用的都是晋语,会说中原官话的只有少部分人。
这位瞎眼老者说的也是具有极其复杂的连续变调规则的晋语,喉塞音式的入声方式,让老者说的话很难彻底被分辨清楚。不少都是更加久远的古词语,早已经脱离了如今大启官话所赋予的含义范畴。
这老者说话还特别地快,三句准要喘一回的肺活量,也没有阻止他唰唰射箭一样的说话速度。也就导致……
老人义愤填膺地激情讲完一遍之后,大家除了知道他叫张重三,是并州人士以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人家可否讲得慢一点?尽可能地说官话?”武帝不得不道。
虽然大部分人不会完全地讲中原官话,但多少还是会说一部分的,本地方言和官话混杂着讲才是最常见的状态。不少官员刚刚入朝的时候就是如此,觉得自己讲的是再标准不过的官话,实则却是个混杂产物,需要好几年的锻炼融入才能彻底转变过来。
乃至大才子陆南鼎在作诗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毛病,在南方语系里他觉得已经合辙押韵的平仄句子,到了北方却还需要再酌情润色一番。
老人一愣,但还是尽量放缓了语调,添加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官话,又讲了一遍。
更……听不懂了。
武帝不得不捏了捏皱起来的眉头,只得下令让张重三又讲了一遍。
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搞事老者如今就在面临这样的问题,他情绪再怎么饱满,也经不住这么一次次的消耗。最可怕的是,真的是没人听得懂他说了什么。当地的僧人和普通百姓倒是已经清楚了,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甚至因为张重三一次次地讲,一次比一次气弱,让大家忍不住先入为主地觉得这老人说话毫无底气,也许他自己都不是那么肯定。
武帝误打误撞,已是破解了最一开始的气势。
引得一众觉得武帝就是个傻皇帝的人,悄悄侧目,觉得自己过往还真是小看了武帝了。他不是没有手段,只是一般不爱用出来而已。
武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收获了这么一大堆的崇拜目光,还有点沾沾自喜。
“要不您写下来吧?会写字吗?”武帝又想出来了一个自认为绝妙的好主意,他其实也不是真的一点都听不懂,至少在第三遍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确定了,这老头在针对太子。
“草民听闻太子殿下以犼为旗……”这样的一句,是如此的敏感,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武帝、太子、三皇子,乃至长乐王和温篆爷孙俱是内心一震,觉得该来的还是来了。搞事有可能会迟到,却绝不会缺席。
武帝和太子要更为振奋一些,因为这代表着果然是前朝余孽在作祟!
至少是肯定有前朝余孽参与的。
这能帮助他们迅速缩小很大的一个怀疑范围,不用再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怀疑,到处下网了。可喜可贺,感天动地。
不过,也是因为这句话,武帝就非要为难对方再写一遍了,他需要拖延时间想对策。
张重三被武帝这么折磨得都快要绝望了,但还是得尽量用官话说:“小老儿身患眼疾,自幼也没有读过多少书……”
总之一句话,他眼瞎,他不会写字。
“你说,让别人写。”六皇子终于忍不住插话。他天生眼疾,也没有办法写字,因为他根本无法理解写字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但是,不会写字,也并不代表着这事就无法解决了,找个会说晋语又会写字的地方官员来,就轻松解决了所有问题。
六皇子平日里的功课就是这么完成的,怕有人偷懒亦或者假借他的名义乱写,六皇子还会让对方在写完之后,再反复念给他听,只要对方不是过目不忘,就无法糊弄他。
写这么一番字,又是好长一阵子的功夫。
围观群众的耐心早已经被耗没了,要不是他们听懂了老人的话,想要继续留下来看热闹,他们早就因为无聊而离开了。现在其实就已经脸上有了厌色。
不管幕后黑手想利用这么一个公开场合做什么,效果都已经被耗得只剩下了不到十分之一。
有不少聪明人都想到了明明可以老人说一句,找地方官员直接口述翻译一句的,完全不用写下来这么费事。但是,这些聪明人在想通这一层的时候,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武帝会想不到吗?不可能!所以他这么做,肯定自有他的深意,最起码也是在故意折腾,他们还是不要出头了。
事实上……武帝还真的就是没想到更简便的办法,他直接就跟着六皇子的思路走下去了,而且,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啊。
山中清凉,但也竟抵不住长时间的日晒,老人已经汗流浃背,从脸上的皱纹里渗出了黑色泥水一样的东西。
眼尖的人都看到了他饱经风霜的面庞上,一点点露出来的过分白皙的肌肤。
他并没有他看上去的那么沧桑!
张重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继续在兢兢业业地演戏。给张重三写字的地方官员,却已经是写得心惊肉跳,满头大汗了。他把那张纸颤颤巍巍地送到御前的时候,都恨不能再和武帝重申一回,他这只是负责写,内容不是他的啊,希望陛下能明察秋毫。
——犼之异兽,吸食龙脑,是大灾之兆。
这便是老人话里的精髓了。
老人声泪俱下地在纸上写了一个“自己如何好不容易躲过了前朝的迫害,又是多么感谢武帝父子为天下苍生建立了大启,最终他不忍武帝被克,才下定决心要追随圣驾来到这里,拼着粉身碎骨的可能,也要说出真相”的可歌可泣的故事。
不少知道了内容的大臣,再次被老人家的文字感动到了,想不相信都难。主要是他说得几乎毫无破绽,每一步都有迹可循。他生于前朝,确实有可能知道犼在书中记载的真相;他眼睛瞎了,那就是前朝迫害的铁证;也因为前朝糟糕,他对本朝心怀感激再合理不过;甚至是他不顾危险地从民众中冲出来,都是因为这一次实在是机会难得。
一切都是巧合,一切又反而不可能是巧合了,这么地恰到好处,只可能是精心算计的结果。
老人一遍遍地复述,前后说的内容却相差无几,甚至主要几个感动到人的催泪用词都是一模一样,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他根本就是提前背好了稿子!
不过,对方这么公然地给太子的犼旗泼脏水,也是武帝始料未及的。
武帝两次出手钓鱼,幕后之人自然也不会无动于衷,他回敬的方式就是打算反将武帝一军。他没有选择行刺,也没有选择暗中安排他在朝中的人上奏,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太子的不妥之处指出来,这也是一步阳棋,让武帝没有办法辩驳,不得不处理太子的旗帜问题。
至少是哪怕武帝以权压人地武断消灭一切,也会在群众和皇子之中留下一粒种子,一个太子的污点。
不愁引不出其他人在后面搞事。
武帝不蠢,对方也不差,可以说是旗鼓相当,把武帝逼到了进退维谷。
太子嗤笑,却反而并不将这样的小动作放在眼里,他也没什么好的破解之法,只是他为什么要破解呢?
他们现在就是要找到幕后之人,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现下最重要的是:“来人,将这个妖言惑众、意图诬陷储君之人,给孤拿下!”
太子觉得他爹就是太瞻前顾后了,要什么好名声呢?他这个当事人都不在乎,甚至觉得这是对方送过来的再好不过的借口,正好够他们合理拘人,好进一步地追查凶手。
有人依命行事,将“宁死不屈”的老者当场拿下;也有人心下大骇,觉得太子的权力确实是过大了,该进行一定的干预。
特别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幕的围观百姓,他们就和过去的武帝一样,只能看到好像是弱者代名词的老者狼狈地被压在地上,而与之相对的就是高高在上、霸道强势的太子。一个是悍不畏死、誓死谏言,一个是嚣张跋扈、目无法纪……
这样的太子实在是太可怕了。心中还有没有君王,还知不知道武帝是他的父亲?这样不忠不孝、盛气凌人之人,怎么会是他们的太子?
说白了就还是谁弱谁有理。
武帝看到这样戏剧性的一幕时,甚至是有些羞愧的,感觉自己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分分钟联想到了过去的自己,他忍不住反思,他过去是不是也这么愚蠢,只因为看到了某一幕,就已经妄下了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