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寻仇(8)
晋仇觉得自己很喜欢这样,谈不上为什么,但他现在觉得晋赎可以跟他生活一段时间了。
☆、捡颗白菘(八)
晋赎买的锅很快就派上了用场,荀季他们来的时候果然没理那些菘菜。
“我们没有米。”,晋仇说,光吃菜是吃不饱的。
晋赎明显也知道,“不光没有米,还没有肉。”,他道。
晋仇很诧异,“你吃肉吗?”
“当然,没有肉的菘菜不如有肉的。”
晋仇知道有肉会好吃,可是,他幼时便未吃过肉,辟谷之后就更是什么都不吃。且肉总是取自有灵气的物身上,叫人不好去吃。他父亲晋侯载昌就总是说:吃肉会影响修为,使道心不稳。
晋仇很介意会让他道心不稳的事物,不过晋赎明显不在意。
“肉可以吃,你去买米,我去捕兔。”
“你吃兔肉?”
“我更喜欢彘肉,但是彘肉要钱,兔却可以自己去捕。”,晋赎说得很淡定,貌似没觉得吃肉不好,可是他盯着晋仇,能知道晋仇在想什么,于是他补了一句,“吃何肉都一样,不吃何肉亦都一样。”,话说到这儿,他就截止了。
晋仇知他这是猜出了自己不吃肉的原因,其实,他只是迈不过去心中那道坎。
“我们连买米的钱都没有。”晋仇道,而且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很想出去,更何况他才与荀季争执过,此时出去不知会发生什么。
“你能买到米,卖米的人看见不食烟火的崇修道人去买米,肯定要奚落你一顿,而晋地的人都知道,最大的奚落就是真让你吃到米,让你知道你与凡人和广大修仙之人并无多大差别,你往日总是一副清修贵公子的模样,还不吃凡物,亦不为凡物所吸引。他们巴不得看你落下凡尘吃食的样子,如果你能再舍下一些脸,买完米后去离他最近的肉摊前站一站,不用说话,那卖肉的势必也会再奚落你一顿,然后把肉塞到你手中。让你知道你也是有欲望的。从你站在肉摊前开始你就是在渴望肉了,而他们会喜欢看你渴望肉的样子。你第一次表现出渴望,他们势必会满足你的渴望,等你第二次表现出渴望,他们就不会再满足你了,而是更加有嘲笑你的资本。”,晋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接着道:
“而他们只会有这一次机会,你只会去一次,他们要等很久,很久,久到你一直未去,才会明白自己错了。他们会想你第一次去并不是多渴望他们的米肉,而是要他们付出财物上的损失,米肉总是要钱的,哪怕对于修仙之人来说这些钱并不多,可他们到底是赔了。他们可以安慰自己说好歹奚落了崇修道人,但他们心里会明白,他们那时并没有奚落到你,反而是你奚落了他们,你利用了他们的弱点,让他们主动把财物交与了你,且一次就退,绝不留念更多,他们会发现自己与你终究是相差万重的。”
晋赎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连一丝波动都没有,相反的,晋仇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了,他在晋赎出现第二次停顿的时候打断了他,“我连一次的奚落都不想受,哪怕那是假的奚落,我在心里知道他们的奚落很可笑,但这也并不能让我感受不到他们的奚落。”,晋仇的表情并不好看,很不好看,他觉得自己没必要为了个刚认识的人就去做那种事,明明这是可以避免的,他为什么要去做。
给他米肉的人最后发现是他们错了就能让他自己心里得到快乐?晋仇不信,他不需要这种仿佛打了别人脸般的快乐,而且在这过程的最开始,他自己的脸不痛吗。
晋赎看着他,“我知道,这话也不是完全讲与你的,它也是讲与我的。我想吃点东西,可我不好意思去要,早上要锅的时候我感觉很不好,我之前从未做过那种事,所以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去,但我知道你也不愿意,而且我也不愿意你去。”,他话就说到这儿,此后貌似还有千言万语,但他说不出口了,他看着也不像会解释的人。他的头甚至都有些低。
晋仇第一次见晋赎,就知道他是站在山巅的男人,没人敢违抗他的命令,他更不需要解释。而他现在失忆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摊上了自己这个身无分文的人。
晋仇叹了口气,“我去吧,说好了养你,怎么可能让你挨饿。”
晋赎看他,但晋仇已开始往外走了,他咳了几声,想起自己着了风寒,想起自己本没必要去,想起自己似乎惹了个麻烦,他方才几乎要对晋赎说出让他走之类的话,但他看着晋赎的眼,那双很好看的眼,坚定中还带着对未知茫然的眼,他突然就不打算说了,他没必要跟一个失忆的人计较,但他心里也在想:失忆了还想这么多,要是没失忆,这人得想多少。
晋仇讨厌心机深沉的人,他觉得下次这人再说出类似的话,他肯定得把他赶出去。
“以后别想这么多,就算想了也别和我说。”,晋仇走到门口的时候,头也不回的来了一句。
等他听到晋赎那低沉的“嗯”后,才开始继续走。
晋赎心里也不好受,他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简直不像人说的,而这居然出自他之口。但他的确是想让晋仇先出去会儿的,他在路上听过所有关于晋仇的故事,这一路上了解晋仇的人似乎不少,可那只是别人口中的晋仇,是带着他们个人臆想的晋仇,晋赎更想自己看看晋仇究竟什么样。
他有一种感觉,晋仇有时爱给人假象,晋仇不仅在别人面前表现假象,他在自己面前也表现假象,晋仇有时爱自己骗自己。这很不好,晋赎觉得,人是不能那么活的,人一直骗自己,心终有一天会崩,他不想看见那一幕,他想让晋仇自己明白些事。
他也很好奇,晋仇在别人眼中是沉迷复仇的人,他名字里就带仇,且不管严冬酷夏,总是去听松堂那种灵气旺盛的地方修行,世人都认为他这是想早日提升修为好去杀殷王,但晋赎觉得不是,晋赎从晋仇身上感不到太多情绪,他的感情似乎天生要比别人淡,哪怕是家破人亡,他的触动都要比别人少。他是一团压抑的死火,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天会爆发,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爆发,他那么麻木,他还麻醉自己说自己永远不可能爆发,但又催促自己爆发。
晋仇再这样下去,有一天会发疯。晋赎觉得,他看着自己的手,修长洁白有力,那修剪得当的指尖上白光微起,渐渐盛大,发出黄到发红的光芒,阳光洒照在这草屋中,光线却不及晋赎手中的那团光,它是如此亮,如此暖,光芒所照之地皆无黑暗。
然后它慢慢熄灭,在那指尖上化为平寂。
晋赎只是淡漠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没有一丝诧异,他的确是失忆了,也的确忘了如何用法力。直到晋仇给他读那些修行的书。他不仅想起了那些字,也明白了那些字的意思,他随意地调动体内灵气,那些《研修法》上所形容的飘渺神游之气,就那么被他自然而然地调动了,他天生就会,即使是忘了,再一想起,也还是要比那些修行了几百年的人掌握得更好。
他想让火光多大,火光就能有多大,晋赎知道,只要他想,那光芒能轻易盖过日光的。
不过他并不打算让晋仇知道他能用法力,晋仇明显喜欢什么都不会的他,晋仇想找个人去照顾。
晋赎的嘴角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对一切都感觉很熟悉,容易掌握的法力,还有那位崇修道人——晋仇。他能确定自己认识晋仇,长达多年的认识,这熟悉感让他很舒服,晋仇无疑是目前最能让他舒服的人。
从殷地来到晋地,他还没感觉这么好过,毕竟他什么都想不起,在殷地时他还有钱,可他不舒服。来了晋地,他已一无所有,可他那么快乐,他遇见晋仇了,一切都会好过来。
不过目前应该先让他们的生活好一些,晋赎看着泛潮的屋子陷入了沉思。但他并没有马上收拾屋子。他只是走出那道并不高的门,在外面施了一个看起来简单却霸道的法术,然后将门关上。
他离开了那个家,他的青色衣袍被傍晚的风吹起,那是晋仇的衣服,穿在晋赎身上却极为合适,但是当它被风吹起一个角时,晋赎就开始皱眉了,他神情很不悦,又偏偏隐藏着一些犹豫。他把青衣脱下来,郑重地放到屋子旁边的一块木头上,风便吹不起那衣服了,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咒语帮衣服抵挡了外界的一切伤害。
晋赎站在原地看了会儿,确保自己回来后这件衣服不会有丝毫变化,他便离开了。
绿叶在昏暗的日光下无形地颤动着,晋赎身上出现了一件新衣,墨绿色,衣袖宽大,与晋仇给他的那件衣服在形式上没有丝毫差别。
蝉又开始叫了,晋赎觉得烦躁,却并未去管。
他只是向着远方走去。
他要给晋仇捕几只大兔子。
☆、捡颗白菘(九)
晋仇走在叶周东北角的路上,叶周的西侧灵气最浓,但叶周西侧是晋家旧地,晋家造反,那里便被殷王封了。荀氏虽为晋地现如今的主人,但他们到底进不了叶周西侧。同样,晋仇也进不得,他永远都无法再回到他的家。他只能在这东北角的慌乱地上搭间破茅草屋。
叶周西侧是长什么样的,晋仇有些记不得了,尽管只过了十年,但这十年他并不好过,连带着许多记忆都在蹉跎中消失了。
他只记得晋家在西侧的山巅之上,山巅与天相连,离地十丈,楼阁便起。清早起来练功时能摸到天边的云,或者不是摸到,你自己置身在云雾中,你的脚,你的腿,你的整个沉重而不沉重的躯体就立在那儿,云雾便去逗弄你,它时常追弄着你,可你不理它,晋仇从不理山间云雾,他父亲晋侯载昌说:不要为外界所迷。
可他这十年来,每每想起,总是遗憾。他见过仙鹤,那些鹤在傍晚时总追着夕阳飘尘而去,可他不曾为那些景色驻足。他不曾为一切驻足,他只是找着一个又一个灵气充足,便于修仙的地方,而从不去看周边事物。
晋地为法令规矩所包围着,那里冬天便是冬天,夏天便是夏天,从未有四季如春的时候,那些松柏的颜色四季都在变化,晋侯说:这是常理。
晋仇相信那就是常理,哪怕你是修仙中人,你也不能违背常理,常理说叶周所在地应有夏冬,那你便不能施法让此地终年如春。
他只是有时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回那儿去看看。他走在东北角的街上,荀氏也在东北角上,如果说西侧是伪仙境的话,东北便是真俗世。这里的人明明也修仙,可他们活得跟凡人没什么两样。
“你这破枪不能便宜些吗,依老道看,这也就值三颗黄灵石。”,“呸,怕也不是脑子被蓬草堵住了,三颗黄灵石买边角料还差不多。”,街边总是充满着买卖争执的声音,他们哪怕长着白胡子也还是做着讨价还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