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56)
到谢临想方法设法地偷跑出去时,落花谷已经一片狼藉。木屋化为灰烬,花海残破落败。连血水都已经被雨冲洗干净了。
林家的人紧追不舍,谢临一边疯狂地搜寻,一边处处躲藏。他心里却也明白,被追上只是早晚的事。他说不清自己在找什么,直到在山崖边看见孤弱害怕的秦惜。
秦惜在哭,身后是高悬的山崖。
谢临想帮他遮挡头顶的大雨,想把他抱在怀里,想把他藏起来。
但最终他能做的只是把手里的刀递过去。他甚至不知道秦惜会不会用,唯一的希冀是他是秦未期的孩子,不至于丝毫不懂武功。
他把刀留下,把秦惜留在了大雨下的山崖上,然后一个人往着来路,一步步地走了回去。
林家人滔天的怒火是意料之中,但危及性命却是实实在在地在谢临的意料之外。
昭王派的人站在正厅里,言辞锋利:“听说白露为霜在贵府,王爷正要向圣上献礼了,现在你们却说拿不出来……”
这是莫须有的事,谢临却一刹那就明白,原因只能是自己。
他想要说一己承担,还未说出口,林楹便道:“舍弟不懂事,自然是会给各位一个交代的。”
她慢慢地朝谢临走过来,谢临跪在地上,仰头看她。
那一瞬间来不及有什么想法,左手腕上尖锐入骨的剧痛让谢临如坠冰窟。
他一直练的是左手剑,林楹一剑便断了手筋,多年所练的剑术就此废了。
谢临咬牙忍住了痛叫,他并不害怕,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难过。
林楹也跪下来,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无声地流下来,空洞又美丽。她抱住谢临,轻声道:“阿榭,不要怪我,为了父亲与母亲,还有林家。我不能让林家因为你毁了……”
“别恨我,”她喃喃地说着,手中金针慢慢刺进了谢临的后脑。
记忆不是一刹那被封住的,所以林楹不知道,谢临把她想抹去的那段记得清清楚楚。
栖霞岭秋风呼啸,漫山遍野是泼泼洒洒的红叶,如火似血。谢临站在高崖边,一言不发。林楹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大概知道要发生些什么,自己会怎么样,却一个字也不肯说,一句话都没质问过。
“我希望你活下来,”林楹的声音在黑暗里低得很不真实,“我会找你的,直到找到为止。”
然后他被人推了一把,从高崖上坠落下去。耳边风声厉号,谢临才知道坠崖的过程如此漫长,他本不想去想,但那个念头却反反复复地在脑海中提醒他——放弃他的是他的亲人,推他去死的是他的姐姐。
但归根究底是他有错在先。
血肉性命,就当还给他们,要是侥幸能活下来,再不要相见了。
那是他作为“林榭”时最后的想法。
第108章
林楹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不是很清晰,也不算大,却惊醒了谢临。
他翻身下了床榻,脚踩棉花似地走了几步,才察觉到温暖的血液迟迟地流向四肢末梢。谢临跌跌撞撞地打开门,正好与林楹打了个照面。
林楹极为自然地扶住他,吩咐侍女把药端进去,然后轻轻地把谢临推回了门里。
谢临定定地看着她,后撤了一步。
“都下去,”林楹不惊不怪,等屋中只剩下她与谢临,林楹这才关上门,看向谢临,“你想起来了是不是?……恨我吗?”
“不恨,”谢临面色如常,“我有要紧事,先……”
林楹紧贴着门站着:“没有什么要紧事能比回家更重要。外面的那些事,都忘了吧。”
谢临没有兵刃在手,一身内力空荡绵沉提不起来,他明白是林楹动的手脚,却暂时找不到破解之法,不禁心中悲怒交加:“我不是林榭,林姑娘又何必纠缠不休。”
“林姑娘,”林楹却是笑了,“我是你姐姐,阿榭。纵然你恨我怨我,你身上的血也是林家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自你走后,父亲一夜重病,缠绵病榻半年后离世,母亲遁入佛门,再不曾与我相见。我至今未婚……”
谢临心乱如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没有对不起林家,自始至终,我对不起的只有你一个,”林楹说,“现在你回来了,不能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吗?”
“……不需要补救,”谢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过去的事,没有必要再细究。林榭死了,林姑娘该如何过,还如何过……”
话音至此,林楹抬手打了他一耳光。
谢临静了一会儿没有出声。他转过脸来,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慢慢地道:“所谓补救,只不过是让你自己觉得好过一点罢了。你需要自我安慰,别人就得陪着你做戏吗?”
“你非要如此绝情,”林楹惨然地笑。
她转身用力打开门,淡淡地道,“我要你留在家里,你就一步也别想走出去。”
秦惜在月夜离开了青峰山,一到山脚,响起了几声细细的猫叫。
“又有事才想起姑奶奶了,”朱樱坐在一棵茂密的树上,裙角在微微晃动着,“就为了去找谢临,命都不要了。林大小姐不是省油的灯,要是叫她发现你潜进去,把你扔进剑庐里铸剑。”
“我答应了他,”秦惜说,“不能食言。”
“呸!”朱樱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从树上跳了下来,“我有办法,让你正大光明在她眼皮子底下走进去,还能跟谢临名正言顺地偷情……”
秦惜并没有打断她,朱樱惊异,却又猝不及防地想起了上官非。
那日她一腔怒火,将上官非扔在了雨中,独自离去。谁知过了几天,也不见上官非寻她。好似就此分别,再无后会了。
第109章
“我只是想问你要一些药……”秦惜接过朱樱扔来的东西,看清后顿了顿。
那是一根长长的金簪,顶端雕着精致小巧的花样,细看原来是片片银杏叶子,薄薄的一枚枚错落叠着,典雅矜贵。
“你自称是谢临的情人,林大小姐就没辙了,”朱樱说,“……妆面要帮忙吗?”
秦惜:“……”
他学过一些简单的易容,能令骨骼轻微的错位,身量与面容可与女子相仿。从前扮女子,是为了杀人方便,故而没什么犹豫的。此次秦惜总觉得有些怪异,但心中焦急,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便也不再过分纠结。
林楹收到侍女的禀报时,还以为是卢沐雪上了门。
她本打算三言两语打发走,见了人才发现并不是卢沐雪。
那人一袭红衣,像鲜艳的血一般灼眼,长发在头顶简单挽了,横插着一根金簪。她戴着面纱,露出的眉眼冷淡又清艳。
“姑娘是……”林楹心下略疑。
“……我来找谢临,”她说,“我跟他有约。”
那声音有些含糊暗哑,却又足够叫人听清,低低软软,半点不含娇媚气。
这人明明穿着浓丽的红,整个人却像血里雪亮锋利的刀,浸在冷冷的月光下,让人生不出亲近来。
“他病着,姑娘改日再来吧,”林楹颔首道。
“……我可以照顾他。”
林楹一怔,倏然间明白过什么来。
她是记得白谭说的话的,谢临跟秦惜不清不楚,绝不是坦坦荡荡的关系,她对此恨怒不已,又不想在此刻与谢临闹得更加不快,因此暂且没提。
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弟弟跟一个男人做那等苟且污浊之事,眼前似乎有了一个契机。
或许是察觉到林楹探究的眼神,那红衣的女子又道:“……他是我师兄。”
林楹的秀眉忽而便舒展了,她露出一种亲和又温柔的笑容,往前走了两步,轻声道:“姑娘随我来吧。”
第110章
门口端着药的侍女见林楹走来,面露难色,低声道:“小姐……”
林楹似乎是习惯了,并不说什么,抬手敲了敲门:“阿榭。”
秦惜在侍女略带惊讶的眼神中接过了托盘上的药碗。他余光瞥了下,见守在门前的几个人气息沉稳,目光锐利,俱是武艺在身。
林楹敲门未得应答,也不再多言,直接推开了门,侧身对秦惜笑了一笑:“他病着,脾气有些大。”
秦惜只当她说的病是托词,微微颔首,便抬步进了门槛。
门在身后合上了,秦惜才微微松了口气。
“出去,”谢临面带倦色地站在屏风旁,他看过来一眼,随即皱紧了眉。
秦惜把药碗放下,慢慢地把面纱揭下,抽出剑鞘里的长剑扔了过去。
剑刃赤红,谢临扬手接住,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我来了。”
谢临听到这样一句话,心头一震,怔忪还未浮上脸庞,就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他刚想开口说话,秦惜便走过来,拉着他转进了屏风里。
“我很高兴,”谢临反手又把秦惜抵在了屏风上,声音轻如呢喃,“这几天我夜夜不能安睡,梦到你……”
门响了几声,一个侍女轻声道:“公子,小姐吩咐……”
谢临冷声道:“不用了。”
秦惜又走出去,见那侍女捧了个香炉来,手脚麻利地换下原来的,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一股清郁的气味随着炉烟弥漫开,似乎掺杂着花香,慢慢地往四处散去。
“……又是安神香?”谢临道,“从我回来那一日,她就在房间里摆了安神香,可惜对我没什么用。”
秦惜没看出什么来,便回屏风后,谢临牵着他的手进了内间,两人坐在床榻上。
“她是你姐姐,也未必是要害你……”秦惜道。
“你怎么成了她的说客,”谢临打断他,“我不想再跟林楹有什么牵连。你扮成这样来找我,不是为了避开她么。”
秦惜默然,又道:“她说你病了。”
“拜她所赐。那一日我与她争执,她一时恼怒,便下了重手,又派人在门口守着……”
秦惜紧张要去探他的脉息,谢临躲不开,只得任由他去,叹了口气道:“不要紧,我只是怕见不到你。若你不来,我又该如何呢。”
白露为霜的事让秦惜一路心头沉沉,此时闻言生出一丝欢欣,但这欢欣像滴进水里的一滴墨,渐渐地扩散开,肉眼再不可见,反而又勾出悲哀来。
“我不来,你就把我忘了,”他轻声道,“本来能见到你,是我运气好……那次在藏锋山庄,就算你把我杀了,我也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