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食肆 上(129)
夕颜看着离自己不到半个手掌的竹剑,微微笑了一笑,伸手取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然后她侧过头。
道长和四郎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原来夕颜的半张脸已经完全腐烂发红,皮肉翻卷。
夕颜有些歉意的用兜帽遮住自己腐烂的半边脸,温和的说:“对不起,吓到你了吧。现在自觉正义的道长愿意听一听我的辩解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夕颜刚才那番话,无疑是在表明她也是受了脂粉婆的胁迫,四郎却对这种峰回路转的变故半信半疑。
在这么狼狈的时刻,夕颜依旧微微笑着,十分优雅动人,好像这笑容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一样。但是那张被毁了半边的脸却因为这个原本温柔的笑容显得更加可怕狰狞。可见同样的言行,放在美人和丑人身上,就会给观者不同的感受,从而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的判断。
夕颜仿佛明白四郎的想法,侧过身子,用自己完好的那半边脸对着二人。
“我的故事也许会让你们感到乏味。”夕颜叹了口气,“不过,也请道长在替天行道之前听我讲完。”
“我自从懂事之后就在烟雨楼里受训,很小的时候便明白女子既沦落风尘,就是众多男人的玩物。身处在天底下最繁华,也最黑暗无光的地方,再冰雪聪明、孤标傲世的女孩儿都不得不摆弄姿态招引客人。而来妓院的嫖客也多为达官贵人、富士商贾,更是得罪不得。人人都必须顶着胭脂面具在世人的唾沫中招摇过市。
从十二岁出阁后,为了摆脱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状态,我不择手段的往上爬,最后终于成为了虎丘河房的魁首。可是,纵然站在这个行业的最高点,成为了所谓大家,依旧还是男人手中的玩物。就算与以前有了些微不同,也不过是高级玩物与低级玩物的区别而已。
我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而已,和其他普通女孩子没什么分别。就算惯看风月,也会对爱情怀有渴望。
后头我认识了一位寒门公子,这段故事就是江城人耳熟能详的了。不过,其中细节又与江城人的传闻不同。我不计较他无权无势,只稀罕他对我一片痴情,他不计较我出身不好,将我引为知己。我们约定好了,等他高中后就来接我。
他走后,我虽然被多方逼迫,到底还是守住了,只不过也付出了毁容的代价。
我自己在脸上划了一刀,因为伤口没有能够及时处理,便化了脓,成了你们刚才看到的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烟雨楼老板感念我一片痴情,也担心我在楼中吓坏客人,便准许我自闭于高楼中。我早就在虎丘花市盘下一个大苗圃,就算刘公子他没有高中,我们也能衣食无忧。
大概我还是太傻,虽然什么都考虑清楚了,却忘记了这年头,女人最重要的是名声和容貌。我一个歌伎,早就没有什么名声,现在又失去了容貌。怨不得刘郎回来一见到我毁容后的样子,吓得转身就跑。
可是我不怪他,真的。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毁容后我常常揽镜自照,也觉得自己像一个活鬼一样恐怖。”说道这里,夕颜居然还能自嘲地笑笑。
四郎几乎有些佩服这位名妓了。
夕颜沦落风尘,不论容貌再美名气再大,终究不会被主流社会所认可。就算成为了大家,她也永远只会是名妓,是玩物,而不会是妻子,是母亲。
愿意遵守同时代规则的人都是聪明人,毫无疑问,夕颜是个聪明人。受到整个社会风尚的影响,她也向往贞节,不甘心做男人的玩物,想要拥有更好的生活,于是就决心将自己的爱情只给一个寒门书生,并以此自重、自傲、自慰,希求通过这种方式来得到社会对她这个人的承认。
而在这条道路走不通之后,夕颜立马想出了别的法子,将损失降到了最小。
只听她继续讲道:“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我供奉起了脂粉娘娘,得到她的指点,取了身边侍女的脸来保持自己容颜不老。并且再一次回到了烟雨楼中。
虽然这么做很自私,可是,我还是希望哪一天刘郎又听到了江城夕颜的大名,回来看我一眼,我没有别的盼头,只希望夕颜留在他心中最后的印象是完美的,而不是一张宛如恶鬼的丑脸。
我一直等着他,等着他,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必是有什么苦衷……”
说完最后一句话,夕颜便淡淡笑着,抬起头来:“只是现在我已经等不到他了。”
“为什么?”听了夕颜故事,四郎不禁动容。或许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而可恨之人往往也有可叹之处。只是,四郎不太明白,既然夕颜愿意不择手段来恢复容貌,想要以最美的姿态等待情人到来,为何又半途而废?这样子简直和她心狠手辣有心计的形象不符合嘛。
夕颜有些俏皮地偏着头说:“只能说时也,命也。也许是老天看我这样坏,想要惩罚我也说不定吧?你们这些和尚道士不都爱讲那一套吗?不过,老天也总是这样欺负人啊。那么多的坏男人他不去惩罚,偏偏来和我一个弱女子过不去。”说着,夕颜还爱娇地嘟起了嘴。
四郎简直要给这朵伪白莲真黑莲跪了,杀了一个大厅的妹纸,您实在称不上弱女子了。他呵呵干笑了一下:“您过谦了。”
夕颜侧着身子横了四郎一眼,虽然容貌半毁,可是这位名妓还是随时都能展示出她最美好的一面给人看:“我供奉的鬼婆胃口越来越大。以前不过一年换一张人皮面具即可,后来渐渐发现我一觉醒来,衣襟上沾满了鲜血,花市里失踪的少女越来越多……”
道士本来默不吭声,这时候忽然打断她的话:“所以你特意放了一个女鬼的魂魄,叫她来向有味斋求救吗?你又是怎么知道有味斋的?”
可是夕颜已经不能再回答他的话,她在自己的心窝插了一把小刀:“纵然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般漂泊于虚假的欢场中,就算嫁给冉进军做妾,也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固定恩客而已。我罪孽深重,已经无颜活在世上了。”说完这句话,她居然就这么干净利落地死了!
四郎怔怔的看着这个貌若仙子但是心狠手辣的女人,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他何尝不是一听这是个欢场女子就心存偏见了呢?可是,纵然生来便为原罪在身的欢场女子,心中也有自己卑微可笑的坚持吧。
只为一句承诺,便要生死看待。在这个过程中,或许那个男人是谁,是否配得上这样的等待,早已不再重要。
虽然这件事貌似就到此为止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四郎还是觉得这里头有些不对劲。总觉得,这位夕颜姑娘仿佛死的太巧合太轻易了一点。
就在这时候,晕倒在门外的云娘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她看到了夕颜的尸身,痛哭出声:“你这狠心的毒妇!枉费我姐姐那么崇拜你,你却把她杀了炼成尸油,还取了她的脸做成人皮面具。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说着,云娘抽出准备好制鬼的一竹筒黑狗血撒了过去。她这么做,不过是因为罪魁祸首鬼婆已经死了,所以拿帮凶的尸体撒气而已。
谁知道这歪打正着的黑狗血才泼了上去,眼见着变故又生。
“嗤”夕颜的身体一接触到那盆黑狗血,便冒出了缕缕青烟。
“啊——”本来已经自杀身亡的夕颜古怪地站立起来,她的整个脸孔极度扭曲,五官渐渐消失,顺滑的长发越来越长,向着云娘和四郎的面门飘了过来。那发丝锋锐如针,根根竖起像无数小蛇。
一直暗中警惕的四郎和苏夔纷纷拔剑格挡,四郎护住云娘往后急退的同时洒出了一把早就握在手里的糯米。
然后,夕颜的身体在黑狗血和糯米的共同作用下,竟然就这么一分分、一寸寸地腐烂了。鲜红的血肉,奇迹般的化为血水,染红了雪白的糯米粒,与那一滩黑狗血不分彼此。
四郎知道,现在这位名妓才是真正的彻底的死了,简直死的不能再死。
这件事说来一波三折,其实也很简单:与其说是夕颜对那位不知名的寒门公子有多深爱,不如说她一直向往的是摆脱这种戴着面具跳舞的日子,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因为自己用了邪法,灵魂被鬼婆控制,反而与自己的初衷越来越远,一代名妓到底不是什么软弱的女子,见识手段一个不缺。在她渐渐发现自己夜晚的行动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之后,便果断的选择借道士之手杀掉不受控制、企图噬主的鬼婆。然后在两位道长面前做出自杀的假象以求脱身。